【一个人的缑城 17】桃源桥(下)
这座楼和大多数被大浪淘沙掉的人一样,几乎就是一个不存在的存在,其实这样挺好,所谓岁月静好的真相大抵也就如此。
——《一个人的缑城》
桃 源 桥 (下)
文 摄/ 顾方强
桃源河上的永春桥现已很少有人提及,隔着桃源桥的春浪桥就不一样了,至今还是人们日常会话中常用的地标。
春浪桥两侧的七八株沙朴树之间,曾长有一株一人抱不过来的杨柳树,春风一起枝条绿,万千柳枝舞春风,远远望去随风翻滚似浪潮,因此得名叫出来就是一幅画的春浪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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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北门口2020/10
春浪桥比桃源桥显得还要精致,桥的石板厚、栏杆宽、沿头齐、缝道密。在夏日更被人们喜欢的是桥上树荫蔽日的风凉,能当矮凳坐的石栏杆凉冰冰。枕着河风,在桥上的阴凉地下小憩,是避暑解乏的好去处。桥上常常坐着三五成群的人,这些担担人、拕车人以及割稻客等赚着力铜钿的人,一早便在此等待主顾的到来,以期能讨点生活来做做养家糊口。
春浪桥西接城中小学门前原来叫做巩安路的蒲湖路口。在路口南侧的春浪桥畔,曾是小城首座发电厂所在地,叫做永明电灯厂,为缑城四大金刚之首钱韦韧与江苏川沙人陆勇虎所投资。一九三七年四月十六日夜,电灯泡在人们的翘首期盼中,灯泡丝慢慢时红了起来,继而忽地一跳,发出从未有过的光亮,划破了千年暗夜,照得灯下的人儿心里亮堂堂。
北湖饭店2018/2
海生自记事起的七十年代,永明电灯厂已成为人们口中卖钢筋水泥的经理部了,印象中这个凭条子卖这些宝贝的经理部,好像从来就没开过那扇锈迹斑驳的大门。转眼到了八十年代初期,海生与在体制内工作的阿永,不定期编过一份《意识流》的油印小册子,晚上偷偷摸摸去他的单位油印装订小册子时,活像个地下工作者似的场景历历在目。因患有腿疾有碍单位观瞻的理由,屡屡失去提拔机会的阿永,愤而辞职租下经理部搭棚改建,在这里开出一家后来在小城无人不知的服装商厦,人流如织的场面与喧哗的程度,比桃源桥还要热闹。鼎盛时期跨行四面开花,总部迁往省城。记得曾相约阿永等一众人,面对着印映着万千明月的西湖水,在西湖边的一个茶楼上畅谈远景,在清风拂面的那个晚上,明眸皓齿的阿妹也在,谁知这一切如线、如时光,遂手便尽了。
东门口2019/9
被烧断灯丝的电灯泡是舍不得轻易就扔掉的,一直到八十年代初,人们还会双手捏着断了灯丝的电灯泡,对着光亮之处轻轻地左转右旋搭着灯丝,以期搭上灯丝后能够继续使用。一直以来对一只灯泡都如此珍惜,电灯厂对发电机的珍惜程度就可想而知了。电灯厂散发着浓重煤油气味的机房里,泛着油光的发电机大水牛一样伏在地上,白天为隔壁的轧米厂轧米、夜到为城内的二百来盏电灯泡送电。长得人高马大的厂长陆师傅,对这台金贵的发电机爱护有加奉若神明,每次亲力亲为死命摇起马达后,都会把摇柄收起来随身带走,性命一样的保管起来。
声音嘭嘭响敲心肝一样的马达一转,这发电机就像是要起身狂奔似的震颤起来让人脚㡳发麻,常引来闷着耳朵的小孩前来隔着栏栅围观。电灯厂不按度数计量,按灯泡瓦数及盏数来收费,入夜后只能提供大约二小时的电力便熄火维护,在断电的五六分钟前,会分三次轰一下油门,响声响彻半个小城,电灯泡也会一明一暗发出信号,提醒灯泡下的人做好准备,以免灯下的人忽然两眼一抹黑打脚绊掼倒,发电机因此被人们戏称为三响炮。三响炮欢快地响了三个月,小城的宁静被敲碎,抗战全面爆发了!
工人俱乐部2020/6
离春浪桥不足百步的无名小木桥,和城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起,见证了这段苦难而又不屈的艰难岁月。
无名小木桥原本是座有名的平板石桥,位于原宁海中学现在的跃龙中学西大门,为小城望族华氏家族所捐建,被来来往往的师生称为华家桥。抗战全面爆发后,缑城北部地区相继沦陷,小城倚十万大山孤悬浙东成抗日后方的最前沿。城外的沿海村落以及洋面上的渔民,不时遭受日军的掠杀。一九四零年五月九日,大目洋传统捕区发大黄鱼鱼汛,渔民们在家人的挥手叮咛中,纷纷扬帆摇橹前往。带着家人的期望正在大目洋海域捕鱼的渔民,忽遭日军几艘汽艇的围捕,因薛岙、峡山村的几条鱼船上,有防海盗的土铳被发现,船上的三十多名渔民,被扒光衣服后反绑起来拷打,最后竟将他们三四个人一组,用粗铅丝穿过锁骨把他们绞在一起,全部推下去沉海,部分渔民挣扎着浮出海面,又被一一射杀。大目洋上小船无人,小渔村里经幡连天。此后不时有押运船只的零散日军被渔民击杀的消息传进城来。
东门口2020/9
大目洋的伤痛未平,五个月后的缑城,五架日机早上九点自西边的台州方向飞临上空,青天白日之下正熙熙攘攘挤在市门头街肆上赶市的人们,还没从西山殿、中学方向传来的爆炸声中反应过来,头顶上的炸弹就夹头夹脑地掼了下来,被炸死炸伤一百多人,仅柔石胞兄开的赵源泉咸货店里就死伤了十多人,最让人扼腕叹息的是生活本来就不易的西门哑佬,外出买油赶回自家开的大饼油条店时,看到被炸死的老婆与二个儿子后,嘶声裂肺地哇啦哇啦大叫几声后当场就疯了。失去了生活能力东乞西讨数年之后,在某个寒冷的冬夜倒毙在了自家店门口的台阶上,但愿他们一家人还能在奈何桥前相遇相认再相拥从此不分离。此后,小城被轰炸了十二次,华家桥也在某次轰炸中被炸飞,人们及时为被赋于了莫大期望的学子们,重新搭起了一座小木桥。
在华家桥的称呼逐渐被无名小木桥淹没的抗战时朝,小城里无数未有记载的甲乙丙丁们,在日复一日的晨曦日暮中,头顶着盘旋的死神,脚趟着肆虐的灾祸,心牵着战场的亲人,平静地把随时可能会到来的无法面对的悲伤拉到身后,默默地以担水劈柴、种田收粮、读书识字、会客问喧等日常方式在黑暗中相依相偎,把不安与坚韧分摊在每一个生活细节里。正是他们这种当生则生的勇敢和当死则死的从容,和在前方浴血奋战的亲人们一起,最终撕破了令人窒息的黑暗,迎来了足以让人掩面而泣的光明,最后让他们的国他们的城他们的家他们的后人,成就为了我们现在这样足以让他们感到欣慰的样子。
桃源路2020/7
春浪桥与桃源桥之间的步云桥,与小木桥一样承载了人们太多的希望。桥的西首不远处是千年古刹妙相寺,在妙相寺周边这一带,寺、庙、殿、宫、祠齐全,供奉着天上地下人间的各路神明,这座桥似乎成了人们心目中通往来世的桥,这一带长日烟雾缭绕,步云桥也因此得名。桥边有连排的垂河杨柳,桥东头的巷弄因此叫杨柳巷,处于巷子中的生产队叫做杨柳大队。
这座位于老工商银行大楼门前与杨柳巷对接的步云桥,在桥的西头附近有一口小城最精致的四面井壁砌着红石板的水井,叫做海道司井。海道司顾名思义为前朝的航管所,大约位于老工商银行的位置,到民国初年,这里几经迭变成为店号为益利的水陆联谊站,说是联谊站其实就是一家让人充满想象的镖局,倚在桥头上休息的那些身架健壮的拕车人就是镖师。当年匪患四起,贵重货物的运输,没有联谊站的转拨起运与押运是不敢上路的。联谊站在抗战时期被日机炸塌一角后起火焚毁,据说当年参加废墟清理的有些人,不久后便买田起屋了,也不知刨到什么物件发了笔横财。联谊站被炸后,随着战事的吃紧生活物资运输骤减,没过多久便寿终正寝,只留下井水清冽甘甜的海道司井,续说着往日时光,八十年代初桃源路扩建,海道司井被填埋,这里再无旧时光的涟漪泛起。
老工商银行2020/8
联谊站的北面与老工人俱乐部之间,有一座二层三檐齐瓦房的小院子,这里曾经是民国时期类似现在红十字会的同善社所在地,后来成为城关派出所、工商所的办公场地。这院子里常常会出现一个身材矮小有点瘪嘴的男人,一天到晚穿着长得快到膝盖的无徽橄榄绿制服,进进出出看上去比正式工作同志还要忙碌,除了偶尔到公共场所去客串一下工作人员外,几乎天天来这里扫地提水,不过工商所的人是差不动他的,常被他伸小拇指拒绝。无论在什么场合,凡是碰到目光相遇的陌生人,都会缩起头颈躬起双肩,抬手比划出手枪形状,紧贴在面颊鼓上向你作瞄准状,一般也是不开枪。得到善意的回应后,瘪着嘴双眼笑成一条缝,手枪马上变手指,冲你意味深长地点几下,露出你看你这个家伙的一切我都知道的那种笑对着你傻笑,你没猜错他是个半痴勿傻的人。
这个长得像个老头似的他,三十年前长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所不同的是他摇大拇指的地方,现在一般都不让进了,还有就是走路时的样子,以前走路时手臂好像是别人的一样垂在两侧不动,现在把手臂背起来走路了。让人奇怪的是事过境迁到了现在,他依仿热衷于把动车站等公共活动场所当作自己的平台,但什么地方不能乱去什么场合不能乱说,拎得是煞清爽梅兰芳,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是一个半痴的人。现在有些看上去八面玲珑的精致利己主义者也一样,用别人不屑或不愿而他以为是本事,并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他知道怎么去获取的行为去得益后,踌躇满志地以不屑的姿态,心安理得地嘲笑别人的不屑,让人看不明白这到底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傻子。
桃源路2020/8
步云桥上来来往往的众生,如桥边柳树上的万千柳叶一样随风飘荡,秋天来了,飘下来也就飘下来了,其中却有三个女子的面容,鲜活地印映在人们的记忆之中。
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被人们戏称为水粉瓶的女子,水粉瓶其实是水粉饼,缑人的发音饼瓶分不大清,记得以前的家长在教育爱打扮的女孩的时候,喜欢用面孔搨起来水粉饼一样来数落孩子。在已经作兴穿列宁装连民国风格的衣服都很少有女子在穿着的解放前后,这个被人戏称为水粉瓶的老妪,出门时总是身穿一身清末时期的七分袖大襟服不说,整张脸还会涂上一层厚厚的的水粉,远远看去她的头好似借来的一般,一手撑一把油纸伞,一手挽一个方套篮,篮内放着命根子一样一刻都不离身的书札之类的东西,无视人们投来的异样目光,平静地款款而行。本来她的戏称并没有什么名气,某日去妙相寺上香被上学去的玩童,一路水粉瓶水粉瓶的跟着喊到步云桥,被喊得心烦意乱的她,猛然转身高声怒喝:“水粉瓶!水粉瓶!呐姆个蟹卤瓶了!”正坐在桥上讲着百谈和来往的行人,猛一听得此言无不放声大笑,一时传为全城的谈资自此无人不知。
家徒四壁的她那时在小城已没有亲人,眠床用一只箱子和一条长凳做床脚,扛半扇门板当眠床板,似海洋中的孤舟一样孤零零地搭在屋中央。平时一个人打理门前的几分田地很少出门。穿戴化妆整齐出门似乎就只做一件事,就是先去妙相寺拜菩萨后,再到市门头的赵源泉咸货店去讨信有无她的来信,那个时候能识字写字的女子并不多,她偶尔会去寄一封永远也没有回信的信,或站在店堂前借阅报纸。若有所思地轻轻放下报纸后,便搂一搂头发丝转身离去,并不回应人们的追问,其实也无法回应。
人世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情,才值得一个人用她认为最动人的方式,深情地用尽余生去迎接呢?包括去迎接一封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远方来信。
桃源路2020/9
不同于内心充满不顾一切的热爱而睥睨众生的水粉瓶,老牌针的景况不禁让人心生戚戚。老牌针是缑城里专卖老牌针的一个女子,人长得白皙晳干干净净。出门卖老牌针时,头颈上挂一块厚厚的白帆布,把缝衣针、缉鞋针、钉被针、锈花针,在白布上别得簇斩齐。每天早上安安静静地坐在步云桥上,等拜佛路过的人买针后,便缓缓地起身四处游卖。人们不一定买过她的针,也不一定记得她不紧不慢地在小城里游魂一样游走着的身影,一定记得她拖着满腔哀怨的叫卖声:“老牌针~、老牌针~、老牌针要~勿~啦 ~~!” 听着不似在叫卖,而是在呼唤着什么!
谁要是在她面前故意说针不好,她也不看你,只是低着头手足无措地看着地面,失神地喃喃自语地重复着说:“好格啦 ~ 上海来格老牌针啦。” 灰白的头发垂掩下来掩饰不住她精致的脸庞,她也从上海来。她原本是小城裘姓人家的三小姐,因长相秀丽嫁进上海一户做买办的大户人家,日子过得是适意不过。不久淞沪会战打响,为躲避战乱,夫妇在返回夫家镇海老家的途中,夫君遭日机扫射死于她的怀中,顿失所爱这天,她的一生就永远被困在了这一天。缑城人把一个人疯了叫做癫了,日常如果被忽如其来的消息与不可理喻的做法所震惊,也会用人也癫了这个句子来自嘲与指责,缑城人又把癫了的人叫做很有疯疯癫癫画面感的癫仙人。失去生活庇护无奈返回故里的老牌针,已不知何处是故乡身在何处了。她不一定是癫仙人,要不然老牌针、老牌针的叫卖声,何以如此的如泣如诉呢?但愿她知道在呼唤的是什么。
桃源路2020/10
归去来兮一个不愿去一个不愿来,女子阿英就不一样了。来路不明的阿英在小城无亲无眷,据说她的夫君落台湾了,小城把某人或某物一去不复还,叫不回来或要不回来的情形叫做落台湾。不管什么原因阿英反正是流落到了小城,流落到小城做了一个乞丐。
这个每天出来都把自己整捉得清清爽爽的乞丐,显然是个见过世面的主,到你门口来讨饭时,你要是真把她当成一个讨饭人来对待,所给的饭菜看上去汤汤卤卤沥卤搭浆的话,一定会当场招来一顿难堪的质问,先是派头十足地“呐姆”的一声方言囯骂,接着劈头盖脸地问你,你怎么可以这么不懂道理这样对待一个女子,你们平常也是这样对待自家的阿娘阿姆的吗?天性宽厚的小城人家,大都会被问得同情心泛起,忙不迭地重新寄饭夹菜了事。时间长了,阿英上门要饭时,大家甚至会先报一下今天有什么菜,准备夹什么菜给她,背地里叫她强讨饭阿英。她从来都没把自己当一个讨饭人,大人自然不会多事这样叫她,小孩叫一个追一个,不追你几洞桥几条巷弄是绝不罢休的。小孩嘛你越会追他越会叫,经常可以看到小孩在她的面前偷瞄着准备叫一声就逃、她死盯着小孩准备一声叫就追的滑稽场面,在桃源河上的几洞桥之间穿厢堂一样来回追逃的场景,常引得人们会心地摇头一笑。
她在小城里有一个传奇般的知音,是小城里的望族孔家孔小姐,却从不接受孔小姐的资助,或许她早已把抛弃她的世界抛弃了。她的后事,是孔小姐给料理的。
桃源路2020/10
未完待续
文 摄 / 顾方强
编 辑 / 西湖雨
审 核 / 浩海紫烟
文化宁海工作室出品
【一个人的缑城】第 17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