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寰宇记》考辨两则
纪植元
一 释“郡国志”
《太平寰宇记》所引书目极多,亦不乏引而未注所引书目者,如对《元和郡县志》大段摘录。《元和郡县志》又名“元和郡国志”。故清人如严观、周梦棠 等,以为“郡国志”是“元和郡国志”省去“元和”二字,由此将《寰宇记》中 《元和志》阙卷所对应之地域中,凡标有“郡国志”之引文,皆录入《元和志》 之逸文卷中,由此贻误甚巨。而欲释“郡国志”,必当胪列全书所引“郡国志” 之种数。前人相关研究中,首推张保见《乐史<太平寰宇记>的文献学价值与地位 研究――以引书考索为中心》一书。现据此书统计分类之成果,概述如下:
唐雯《晏殊<类要>研究》称:“《郡国志》十卷,撰人不详,《新志》、《崇 文目》地理类著录。另外《通志略》四载《元和郡国志》十卷,《玉海》卷一五 引《中兴书目》载唐曹大宗《郡国志》二卷,'始于关内,终于岭南’,《宋志》 地理类同,未知与十卷本是否为一书。此书《寰宇记》、《御览》多有引录,载 陆羽事,羽贞元末卒,书成当在其后,今存佚文多记某地掌故异闻。佚,未见辑 本。”据唐雯书中推测,大体可将《郡国志》限定在贞元末之后,而今《郡国志》 与《郡国志》又显然不同,由此即可排除前六种可能。为考定《寰宇记》所引“郡 国志”之谱系亲缘,现列出未标记前缀之部分引文。对检诸书,寻其相似记载。
限于篇幅,不能将书中“郡国志”引文穷举。然据此表所示,《太平御览》 所引之《郡国志》与《寰宇记》中《郡国志》亲缘最近,几乎便可以认定为同一 书,却与《元和志》关联较弱。且《寰宇记》引李吉甫《元和郡国志》时,一般言“郡县志”、“元和郡县志”,如“《郡县志》:昔扁鹊同虢太子游此采药, 因名之”,又如“霸陵杜陵”条:“按,《元和郡县志》,咸阳县俱载诸陵,无霸陵、杜陵。”
清人所作《元和志》阙卷逸文集佚,几乎将《寰宇记》中之“郡国志”认定为《元和志》,对照所阙州县,尽数辑录。其实《寰宇记》中“郡国志”并非《元和志》。《元和郡县图志》逸文卷一中,由王应麟《通鉴地理通释》辑出之“故方城”条、由《永乐大典》四千六百五十五辑出之“督亢亭”条似乎皆与《寰宇记》中之《郡国志》引文雷同,仿佛《寰宇记》中“郡国志”即为《元和志》。
案,王应麟《通释》原文引录为“郡县志”。而王应麟《玉海》中有不少“郡国志”引文,书名一般都作“郡国志”。似乎《通释》之“郡县志”似乎即为《元和志》。然《元和志》与《郡国志》年代差相距不远,两者是否存在传承关系,今已不得而知。而《大典》距宋初已有数百年,流传谱系亦极难考索。今亦无法辨明《通释》、《大典》是否辑入与《郡国志》关键字词相近之引文。因此,这两条逸文并不能说明《元和志》即为“郡国志”。就张保见与唐雯所列两部唐《郡国志》而言,曹大宗所撰二卷本恐非乐史引书。明王祎所撰《大事记续编》卷四十三云:解题曰:“曹大宗《郡国志》:'杨叶州在岳州巴陵县。’”则曹大宗书明初尚可见,张保见称宋以后此书不传,或许应当延至明初以后。而《寰宇记》、《御览》、《玉海》中“郡国志”引文,宋以后几乎不直引,故极可能非曹大宗书。宋人典籍引《郡国志》不少,以大宗《郡国志》卷数揆之,篇幅略小。综上,《元和郡国志》并非《寰宇记》之“郡国志”,而《太平御览》所引“郡国志”则与《寰宇记》之“郡国志”勘同。该书多载陆羽之事,推测应当为十卷本唐《郡国志》。
二 吴县衍文源流考
关于《太平寰宇记》之文字考订,楼天良孤明先发,抉出《太平寰宇记》苏州吴县六条衍文。楼氏认为,《太平寰宇记》卷九一苏州吴县下:皋亭山、明圣湖、粟山、定山、富阳浦、严濑六条内容皆本属杭州。常见版本如万廷兰本、《四库全书》本、乐氏祠堂本、金陵书局本、影印宋本《太平寰宇记》都存在苏州衍文这一问题。查王文楚《太平寰宇记》点校本,此六条校勘记并无提及。今将楼氏考辨略述如下:
除上述所言,楼氏又据南宋之残宋本中已有苏州衍文,而《淳祐临安志》、《咸淳临安志》“定山”一条却引用《寰宇记》,故推测当时《寰宇记》中“定山”一条尚属杭州。楼氏又据其文字“定山突出浙江数百丈”,与今存残宋本“高二百二十丈”相去甚远,推测两部临安志所据《寰宇记》版本与残宋本不同。六条衍文中,“明圣湖”、“粟山”有引录,史源即为《吴地记》,“富阳浦”引自《吴录》,“严濑”出自《水经注》。“皋亭山”、“定山”二条史源仍未甚明朗,今试辨之。【今考《吴地记》著者,有晋环济、张勃、顾夷,宋陆澄、董览,齐王僧虔、陆道瞻、唐陆广微诸家。环济《吴地记》出自其所撰《吴纪》,张勃《吴地记》出自其所撰《吴录》,《寰宇记》引录时标记为《吴纪》、《吴录》。王僧虔书又名《吴郡记》,《寰宇记》标录时不用“吴地记”一名。《太平御览》引董览、陆道瞻书,必称董览《吴地记》、陆道瞻《吴郡记》。而《御览》中“粟山”条与《寰宇记》“粟山”同源,书中标为引自《吴地记》,故此处《吴地记》不当是董览、陆道瞻书,而是陆广微书。】
案,《太平寰宇记》吴县六条衍文第一条“皋亭山”前之“杜子恭墓”条,亦为衍文。据《南齐书》卷四八《孔稚圭传》云:“东出过钱塘北郭,辄于舟中遥拜杜子恭墓”,又据南宋吴自牧《梦梁录》卷十五“历代古墓”条载:“晋杜子恭墓,在钱塘”,可知杜子恭墓当在钱塘,不当在吴县,则楼天良文中所谓衍文当为七条,而不止六条。《太平御览》卷四十六“江东诸山”中“定山”条引《吴地记》云:“定山,突出浙江中,波涛所冲,行侣为阻。谢灵运诗曰:朝发渔浦南,暮宿富春郭。定山杳云雾,赤亭无淹泊。此山是也。”文字与《寰宇记》中“定山”条雷同。据此,亦可断定《寰宇记》“定山”条史源即为《吴地记》。“皋亭山”条,先叙凌统墓,后引《吴志》详释凌统其人。凌统墓之史源已渺然难考,然前有“杜子恭墓”,后有“明圣湖”、“粟山”、“定山”皆出自《吴地记》,疑即为《吴地记》引文。而《吴志》引文,或许本存于《吴地记》中,因《寰宇记》引《吴地记》,亦一并引入。此说虽然存疑,但《吴地记》引《吴志》并非孤例。陆广微《吴地记》之“花山”条中即引《吴志》详释。
由上述可知,《御览》中“粟山”、“定山”本自同源,皆出自陆广微《吴地记》。以《御览》与《寰宇记》对勘,今日已知之钱塘景物,如“粟山”、“定山”,竟皆囊括在《吴地记》内。而观陆书之体例,本不当叙钱塘之事。可见所谓《寰宇记》、《御览》引用之陆广微《吴地记》,恐非原本。乐史本饱学之士,而楼氏又举出南宋时“定山”仍在杭州下之另一版本,可知乐史原将这数条引文缀于杭州。往后在另一版本中,这数条记载被移入苏州吴县下,且此变化不会迟于南宋。【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辨证,陆广微为僖宗时人,不当讳钱镠,《总目》又云:“观其卷末称纂成图书,以俟后来者添修,而此本无图。前列吴、长洲、嘉兴、昆山、常熟、华亭、海盐七县,而后列吴县、长洲县事为多。殆原书散佚,后人采缀成编。又窜入他说,以足卷帙,故讹异若是耶!以今世所行别无善刻。盖续广微之书者。不着撰人名氏。”张国淦《中国古方志考》亦指出《吴地记》后集旧本原文,有“以俟后来者添修”字样,似淳熙时人就原文旁注。故陆广微书当是乾符年间所撰,经宋、元人增补。尤其后集补录最多者,为吴与长洲两县。故《吴地记》载钱塘物,当是由此而来。】
经此发覆,大可廓清《寰宇记》吴县衍文之源流。《寰宇记》苏州吴县衍文中“杜子恭墓”、“皋亭山”、“明圣湖”、“粟山”、“定山”五条应是《吴地记》后集之补入文字。“富阳浦”、“严濑”史源分属《吴录》、《水经注》,与前五条出自《吴地记》极不同。乐史本将七条引文系于杭州,此后版本流变,方有羼入苏州吴县之误。前述《寰宇记》诸版本在宋时之变化,或可据此一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