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柳如烟
文/周艳玲
这只是小镇上最普通的街道,它却承载着我许多少年时的记忆;也记录着我青年时最美的年华里最美的梦;也有我中年梦醒时仍然生活在这条小街里,为生活奔波,为生活劳碌的影子。小街叠加着一本本时光的相册,在记忆的路口回放。
曾经这里是条土路,我就生活这里,那时路两旁是两排白杨树,宽大浓郁的树叶迎风展颜,洒下一地斑斓。这是我少年时上学放学必经之路,每天从荒草萋萋的广场穿过,就走进这条绿树相拥小街里。
我和伙伴们一起在绿荫下捉迷藏,用羡慕的眼神偷偷的看在树下谈恋爱的青年男女;秋天倚在树下听着蝉的歌唱,看鸟儿在树上筑巢,看那阳光下满树的金黄,竟有一种“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感觉,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想写出一鸣惊人的文字,可落笔时发现是如此的匮乏。
那时似乎雨天特别多,特别是六七月份正值雨季,沙沙的雨滴敲打着浓密宽大的杨树叶,像邻家的小女孩弹奏的一首欢快的钢琴曲,在高声低语的琴音里,仿佛是一粒粒的珍珠落在宽大浓郁的树叶里。
雨天的小街有一种别样的韵致,赤橙黄绿青蓝紫,五颜六色的水靴和着五彩缤纷的雨伞,伴有街道两旁浓郁的绿叶,小街仿佛瞬间鲜花盛开。
雨后的路是泥泞的,来来去去的人留下无数的小水洼,太阳顺着树叶的缝隙泼洒下来,仿佛是大地的眼睛正惊慌失措的四处张望。经过一个上午的暴晒,那些有些慌乱的眼睛,在无数的起起落落的彩色的脚步踏过之后,就渐渐的闭上了,只留下坑坑洼洼的灰色的泥泞,在两排浓密的树荫里倔强的伸向远方。
后来开始街道整修,那些坑坑洼洼的街道变成了砖路,砖是青一色的灰砂砖,旧的,是从大的街道换下来的,不过已经挺好了,小路变得平整了,雨天不再泥泞了。
再后来由砖路变成柏油路,这时候街道需要拓宽,路两旁那两排高大的白杨树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
于是,一棵棵高高的白杨树在电锯“滋滋”刺耳的声音中,应声倒下。几天的时间它们就都横躺竖卧的躺在路边,然后截成树段,截下树头,修掉树叉。就这样一排排挺拔高大的白杨树,在短短几天的时间就变得七零八落了。
那时候几乎家家住的都是平房,家家都需要烧柴,这散落在地上的枝枝叶叶,让周围所有人的眼睛会释放光芒,仿佛堆在那里的不是树枝子,而是一堆堆的珠宝翡翠。人们下班后没顾上做饭就出来了,手里拎着绳子的,肩上挎着筐的;大家都认为这是难得拾柴的好机会,又不用走那么远的路,就能捡到这么好的柴火,这样的好事谁会放过呢!
小街没有了树的遮挡和陪伴,显得特别的空旷和一览无余,站在家门口就能看的很远很远。看到有一个人在那里猫腰捡树枝,就会有好多的人看着着急。于是,先是一个两个,然后是三个四个,再然后就会有好多的人都在那里捡树枝子。很快小街两旁就被捡的干干净净,就连掉下的树叶和锯下的木屑都被装袋背走了。后来人们又盯上了一棵棵被放倒在地上粗粗的树干,它们根根都是那么笔直修长粗壮,它们可以在盖房时做房梁、做柱子、做椽子······,当然谁也不敢打这些树干的主意,是要把这些树皮拔掉,树皮晒干烧火,要好过那些枝枝杈杈。
于是人们又开始向躺在地上的树干进攻,一个个骑在树干上,拿着镰刀,从光滑湿润完整的青绿色的树皮上割上一道长长的口子,然后沿着那道伤痕把刀伸进里面,一点一点的撬开,像是在给树做手术,一会儿的功夫,一张张长长的外青里白的树皮就拔下来了,还带着树的新鲜汁液和味道,这些汁液就是树的血液吧!树的快速成长、抽枝展叶、随风摇曳、鸟落枝头,是不是就靠这些汁液的快速循环来传递消息呢?要不这味道怎么会如此的新鲜浓郁呢!
这些人剥树皮真是神速,仅仅用一天的时间,到了第二天早晨往路边一看,那些躺在地上的树干硬是被人剥掉了衣服,裸露在阳光下,齐刷刷的一片白,很像是古代的哪位浪漫的文人墨客蒋一卷卷长长的宣纸放在了地上,准备挥毫泼墨,书写人间之大画。
已经过了做梦年龄的我,仍然住在这里,只不过已经有了自己的家。
近水楼台先得月嘛!我也忙忙叨叨的弄了好多的湿的树枝子和带着新鲜汁液的树皮,树枝子留着晒干后做引柴。这些宽大的树皮派上了大用场,刚好我家和邻居之间的火墙已经坍塌成一堆碎土,两家的小孩经常爬来爬去的玩耍了,刚好用这些又宽又高树皮做火墙,整整齐齐的一排树皮栅栏,看上去要比原来的裂缝掉土的土墙好看的多,它们就像一排大大的古代的竹简书,书写着我们日子的琐碎;见证着孩子们成长和生活的忙碌;也因此因为这树皮墙让我们各自有了自己的空间和秘密。
路修好了,宽阔而平整的的柏油路向远方延伸着,小街越来越忙碌,每天都迎接着归来的脚步,然后再送走远去的脚步,在迎来送往中小街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新的生活。此时,那些五颜六色的水靴已经失去它的使用价值,因为有了柏油路,下雨天不泥泞,下再大的雨,雨水很快流进下水管道。路两旁又重新栽了树,这回栽种的是垂柳,小柳树很细小,只有大拇指一般粗细,赢赢弱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倒。栽树的人为了防止柳树被风吹倒,每棵树都用三根粗粗的木棍支撑着。
我家在这个期间也有很大的变化,那两间土坯房在一次下大雨的时候坍塌了,最终无法修补扒掉了,住在只有二四墙冬冷夏热的小门房里。就在我特别需要一个温暖的房子的时候,道南的老两口买了楼房要搬家,要卖掉他们现在住的平房,于是我买下了道南的两间砖房,当时的感觉真好,厚实的墙壁能阻挡风寒,至少冬天暖气片、自来水管不会被冻破。
因为住房宽敞了一些了,为了生活,我就利用这房子办起了小饭桌,每天都和孩子们打交道,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忙碌热闹起来。一年一年的孩子们一点一点的长大长高,路边的小柳树也在一点一点的长高长粗。
孩子们跳皮筋、玩跳绳,经常把皮筋或跳绳的一头拴在小柳树上,让小柳树替他们撑皮筋或是拽跳绳,让小柳树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由小柳树撑皮筋或是拽跳绳,孩子们每跳一下,小柳树就会被拽的使劲的摇晃,我看着不忍,怕孩子们会把单薄柔弱的小柳树弄断,就从小柳树上解下皮筋或跳绳,有我来代替小柳树,为的是既不伤害小柳树,还让孩子们玩得尽兴。
孩子们长得很快,一转眼就有好几个孩子小学毕业离开这里,又来了几个小孩又来到这里,然后再一点一点由六七岁的小孩儿再变成一个个翩翩少年离开,这样的周而复始,也许这就是时间所要表达的意义吧!
小柳树也在长高长粗,变得枝繁叶茂,那用来支撑小柳树的粗木棍越来越显得纤细单薄,忘记了是哪一年的哪一天,那些支撑小柳树的木棍就被撤走了,它们已经完成了使命,小柳树已经不再需要它们的支撑,已经长成了大柳树,完全可以独立成长了,无论多大的风雨,还是孩子们多粗的皮筋都伤害不到它们了,它们已经长到碗口那么粗了。
春天来时,长长的柳丝摇曳在春风中,像一潭潭碧波荡漾在春风里,随着小街两边柳树的渐渐长大,周围环境也也在发生着变化,小街旁盖起起了高大的楼房。
又是哪一年呢!我忘记了,只记得婆婆来我家小住,刚一下车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大门前端详那棵离我家最近的柳树,然后非常坚决果断的说:“烧一壶开水烫死它,以后再长大些,就会挡阳光,还生虫子,夏天就会风眼不透”,所谓“风眼不透”就是通风的地方被遮挡了。
婆婆当时说这话时,我还很不理解,因为我对柳树是有感情的,我曾经用我的双腿撑皮筋替下它弱小的枝干,我看着它们长大,呵护着它们的成长,就像看着孩子们长大一样欣喜。所以婆婆的说法我没有照做,不过婆婆说完之后,我才注意到邻居家门前的小柳树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就连树坑都已填平不见了痕迹,用砖铺的平平整整,好像从来就不曾生长过柳树一样。
有一年夏天,天气热的像是要把大地融化了一般,我站在我家门前的柳树下乘凉,邻居看见了我,便迎着烈日走了过来,我俩同时站在树底下聊天,柳树为我们撑起了很大的一片阴凉,像一把巨伞举在我们头顶上。
站在我家门前的柳树下乘凉,正好斜对着她家的门口,看见她家门前光秃平整的一片空地暴露在阳光下,我问她门前的柳树怎么不见了,她说弄死了,烧一壶开水浇到树根下就死掉了,说完抬头看看头顶,头顶上是根根垂下来的长长的柳条,象女孩的一头秀发轻轻地随风摇曳。
她说:“你也想办法弄死它吧!这树可长得快着呢!再长大些会把窗子遮得严严实实的”。
烈日下吹过来的风都是热的,吹得柳叶哗哗直响,像是柳叶和柳叶之间在相互交谈、窃窃私语,偶尔还有几片树叶凄然落下。我惊讶!难道树听懂了我们的谈话,是用落叶来告诉我它的忧伤吗?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了,我早已不再做小饭桌了,我照看的那些孩子们已经长大,有的已经走进了大学的校门,道南的平房在去年已经全部拆迁,前面已经变成一片开阔热闹的广场,从那个曾经荒草萋萋的广场扩展到这里。现在我现在自家的小院里就能看到广场的全貌,高大雄伟仿佛进入云端的大舞台,掩眏在依依的垂柳中。
邻居们都已经搬走了,而柳树生长的速度更是快的惊人,才几年的光景,从一棵棵细细的弱不禁风的小柳树似乎一转眼的功夫,就长成了比水桶还要粗的大柳树,树头已经摇摇摆摆的伸到五楼的楼顶,正在和楼房相比哪一个更高,长长的柳条儿快要碰到了地面,像一双双长长的手臂,正轻轻地抚摸着小草的头儿,分出来的枝杈伸向我家的小院,像伸出的一双大大的手掌,轻轻松松的把我的小院揽在它的怀中。
这时我才发现柳树正逐渐的霸占我小院的领空,正以遮天蔽日的气势侵占我的小院。
我发现大门前的柳树已经严重的影响了我的生活,首先,柳树的高大葱郁夺取了本该属于我的阳光,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阳光只能透过浓密的柳叶,斑斑点点影影绰绰的像是给阳光过了几遍筛,筛出像米粒一样光点才落在我的室内,本该照进室内的大片大片的阳光不知道被柳叶拦截道什么地方去了。
从春末开始,小院里每天都是柳絮儿翻飞,恼人的柳絮满院子奔跑,像是在和我捉迷藏,让你扫不净赶不走,飞飞落落直到下几场雨后才悄然的藏匿在角落里,掉进砖缝里,等待春天 ,等待发芽的时机。
夏天通风不好还不算,手指粗的毛毛虫经常会光顾我家的小院,时常会慢条斯理地爬上我的墙壁,一时疏忽我的手就会碰到它,经常送给我一个又一个的惊吓。
秋天又是落叶翻飞的时节,一层接一层的落叶让你扫也扫不完。冬天呢!冬天的西北风一阵一阵的的吹,冻的柳树落下一地的残枝败叶,躺在我的小院里瑟瑟作响。
两年前,我想装修一下房间,换一换窗子,也好让室内更明亮些。刷一刷墙壁,因为墙壁上留下太多的蚊子血的痕迹。刷墙的师傅非常善谈,一边干活一边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门前的柳树。他说想弄死它还不简单,你煮上一勺花椒水浇在树根下,保证来年就会死掉。
想想柳树这几年分享了那么多本该属于我的阳光,并且常常弄脏我的小院。就鬼使神差的接纳了这位师傅的建议,煮了两锅花椒水,分别浇到了门前的两棵大树的树根下。
做完这件事后,总感觉心里不踏实,就像犯了很大的错误,在心里总是期盼着那两锅花椒水不会伤害到柳树。在心里怪自己想法太偏执,总想着柳树给我带来的不便了,却忘了柳树在春天给我带来的春意盎然的愉悦;炎热夏天的阴凉;秋天如蝴蝶一般的翩翩落叶;冬天那如梦如幻的银装素裹。
对,这美妙的景色和愉悦的心情,也许就来源于门前的柳树呀!我怎么会忘了呢!
转眼间冬天过去,春天又不声不响的来到人间,尽管春天初来乍到时还带着些许的寒意,但是万物复苏的脚步一点都不慢,小草儿拱破黑暗的土层,生长出一片青绿;桃花杏花像赶趟儿似的,竞相开放;我家门前的柳树和其他柳树一样,在我时时惊喜的目光里开始抽枝展叶、碧波荡漾,风儿一吹就使劲的甩动它那辫子一样长长的柳条,像是在跳一支关于春天的舞蹈。
悠然飘逸的柳荫下的广场,人们悠闲的唱歌、弹琴、下棋、聊天……,还有鸟儿站在枝头上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声音时高时低,一句接一句,好像是在讨论什么事情,我听不懂它们的语言,但是我相信树能听懂。
“东风吹遍嫩枝条,万绿堤边舞细腰。
谁把丰姿来入画,丹青一幅动人骄。”
如此温馨和谐其乐融融的画面,如果少了婀娜多姿、丹青入画的柳树的映衬,这样美好的画面还会有吗?
哦!我家门前的柳树仍然是“烟柳青青叶已齐,半帘红日小莺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