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微笑带到生命的终点

作者:刚子和燕子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16岁。那次父母骤然的分手,彻底击碎了我的天空。蜷缩在床角,我和着泪水,饮服了大量的安眠药,由于发现得及时而得救。心力交瘁的母亲要处理接下来她与父亲离婚后的种种琐事,又担心我在跟前看着已经破裂的家庭会继续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出院后便将苍白如纸的我送到在青岛的大姨家里,让性格开朗的表姐陪陪我。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即将高中毕业的表姐邀了几个同学、朋友来家聚会,大概也是想让这一群妙龄的少男少女们,用他们的欢快和热情感染我吧。众人里的他,实在算不上潇洒英俊,严格说来,还有几分孱弱。使我注意到的是他在整个聚会中始终漾在脸上的微笑——我惊异于这笑容的坦然和随意。那天晚上聚会结束时,他们相约高考后的暑假陪我一起回大连。

暑假很快到了。当踏上驶向大连市的天鹞号轮船,颠簸在苍茫的大海上时,我的心又开始起伏。舱内不太大的娱乐厅里彩灯闪烁,曲声悠扬,旅途不再寂寞。而我却陷入了莫名的孤独之中。推开舱门,独自一人来到甲板上,呼吸着腥味浓浓的空气,看海浪用力击打着船舷,泪水不觉间又悄悄流了满脸。直到咸咸的海风吹湿了我的头发,才发现他竟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边。依然是经典的微笑,坦然随意地洋溢在他年轻的脸上。他看着我,说:“你很像我的妹妹。”

我忽然感到一阵委屈,想痛快地哭出来。“能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他微笑的眼睛熠熠闪亮,“父母给了我们生命,这已经足够了。”苍茫的大海上,一道一道的海浪闪电般地呼啸而来,白亮亮地撞碎在船头,卷起一堆堆的泡沫。我们的“天鹞号”稳稳地行进着。单调而有力的涛声,一下一下,有力地撞击着我急剧膨胀的心。

忽然,他碰了碰我的手,微笑的眼睛探寻地注视着漆黑的远方。我凝神细听。一声声细小却十分清晰的海鸟的鸣声,和着海浪从远处滚滚涌来。那湮不灭的海鸟的鸣声啊!我被深深地感动了。这时,不知谁开了舱门,一首优美的舞曲,从里面飘了出来。那旋律流畅舒展,生动而富有韵味,宛如淙淙的山泉静静地从心田里流过,又恰似野山薄雾迷醉清新,悠扬起伏。

他拉着我的手漫步轻舞在甲板上。他舞步轻盈而稳健,正如那首曲子一般。聚集在我胸腔里的那一种极度压抑的情绪,就在这一圈圈优美的旋转中,在海鸟清脆明晰的叫声中,渐渐地散了开去。

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和他说说话,便随意找了个话题:“这首曲子真好听。”

“知道它的名字吗?”

“不知道,是什么?”

“《永远微笑》。”说到曲名,他脸上又漾起那种美好的笑意。我被感染了,心里也升起了微微的浅笑。

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一年以后,那时表姐已进入大连外国语大学学习了一年。也是一个夏日的夜晚,我到表姐的学校去玩儿。恰好是周末,便同表姐一起去了学校的学生活动中心。当一支支舞曲飘过,大家一圈圈地旋转,兴浓意未尽时,音箱里突然响起了那支久违的曲子——《永远微笑》。我怔住了,亲切、优美的曲子,伴着海鸟那清脆、明晰的叫声瞬间涌入耳畔,而那幅从未真正忘记过的、微笑着的剪影,一下子重印脑中。当表姐在我身旁落座的时候,我急急地问起了他的消息。而表姐脸上的笑容却马上变幻成深深的沉重。一种不祥的预感揪紧了我的心。停了片刻,表姐悲惋地告诉我,那次暑假送我回家不久后,他就永远地告别了这个世界。瞬间,我感到大脑一片虚空。

表姐说,他患的是绝症。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身患绝症,但是,他一如往昔,微笑依旧。

他知道自己拥有的时间已经不多,只是微笑着善待关心他的每一个朋友。他离去的时候,虽然形容枯槁,精疲力竭,但一直把惨白的微笑带到了生命的终点。

后来,我才知道,他并没有妹妹。他是独生子,除了父母,他别无任何亲人。那一刻,我真想能够告诉他,我非常乐意有他这么一位哥哥,也非常乐意陪他跳出一个永远微笑的如歌的人生……

生命于人只有一次,无论怎样的一次,或悠长,或短暂,或万紫千红,或荆棘重重,我至此都会珍爱,美丽这一次,灿烂这一次。

来源:《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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