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海林对话导演刘江|我想拍有味道的谍战剧

■ 本期轮值毒叔 

冷面笑酱·汪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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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故事有自己的“味道”

汪海林:欢迎来到《四味毒叔》。今天我们老朋友刘江导演来做客。

刘江:你好。

汪海林:你好,当时有这样一个现象,就是《潜伏》之后,大家认为谍战戏也没什么可拍的了,直到《黎明之前》,再次掀起一个新的创作高峰和潮流。因为中间有一段时间谍战剧真的是就少了,停了,是吧?当时在《黎明之前》的之前您在干嘛?

刘江:我在拍《媳妇的美好时代》。

汪海林:换一个完全不同的题材。

刘江:对,当大家都说你要接着拍《媳妇的美好时代2》的时候,我就不想拍了。就是因为我看到了一个本子,就是《黎明之前》,当时叫《黎明前的瞬间》。

汪海林:嗯。

刘江:当时只有七集剧本,我非常喜欢那个味道,是我电影学院的师弟(编剧黄珂)写的。我就说我要拍这个,他还说《潜伏》那个高山你过不去的,你干嘛遭这个罪,你拍《媳妇》多好啊,那个反映都很好什么之类的。我说,我不是说要跟谁比,因为我有我要实现的一些想法,这是《黎明之前》它独有的东西,所以我还是拍了,拍完之后大家一看,唉呦还真不一样。

汪海林:对。

刘江:就跟它那个确实是不一样。

汪海林:拍了这个戏。你看了七集剧本,最吸引你的地方在哪?情节性吗?

刘江:味道。

汪海林:味道。

刘江:真正高级的故事是那个味道,说句真心话,它是那个谍味,让你觉得,就是你想要的那种。比如说,其实很多武侠小说也是有味道的,但是我老觉得大家都没拍出来,得有点侠味儿的,我觉得《卧虎藏龙》还算有点。谍战剧也是这样的,它最重要的是这个味道,但是那个味道其实是不容易出来的,恰恰《黎明之前》它是有这个味道,有这个谍味儿。还有那种很绚烂的英雄主义,很燃,特别燃,里面的很多桥段非常燃。

汪海林:对。

刘江:主要是这几点。

汪海林:对,如果说《潜伏》冷的话,那么《黎明之前》就是热的。

刘江:没错。

汪海林:比较明显。

刘江:嗯。

汪海林:我知道这次七一的作品里边带有一些。

刘江:《光荣与梦想》。

汪海林:对,《光荣与梦想》里面有一点谍战元素,但是这中间您已经很多年没再拍了。

刘江:对。有各种原因,有市场的原因,也有自己创作阶段的原因,还有就是过去那些年都没有那么急迫过,但是现在我特别想拍谍战戏。说句真心话,特别逗,当年台长开会,在会议上说的是,我们都要拍像《媳妇的美好时代》这样的温暖的现实主义。但是私下里,很多男性台长都跟我说,我喜欢《黎明之前》,而且还说,我就两部戏没有快进看过,一部是《走向共和》,一部是《黎明之前》,听到这种话其实是特别受鼓舞,你会觉得这种努力是有回报的。所以我也一直在憋着在想,也在准备,怎么能够找到一个恰当的机会,再拍出来一个像样点的东西。

汪海林:但是我们谍战好像基本上的选的主场景都是在上海多,是吧?当然它也是一个谍都了。

刘江:谍都,对。

汪海林:尤其是当时抗战期间,它有一个孤岛时期,比较特殊,还有租界。

刘江:对,因为上海这个地方,特务好在那浑水摸鱼,好在那保护自己,它也有很多信息,各方、国际上的各种,也是情报中心,容易发生故事。

汪海林:所以还真的也怨不得我们创作者,因为客观事实,那个舞台就在那。

刘江:对。

汪海林:你说你换到天津就差点意思。

刘江:我觉得其实这个不重要,我觉得有时候往往怎么说比说什么重要。不是说这个故事很多人都拍过了,那么你就没办法继续拍了,我觉得重要的还是看你怎么来讲这个故事。

汪海林:对。

刘江:这里面的审美上、技巧上,各方面那差别会很大的。同样的一个事儿,不同的人拍,不同人的讲,它都是会很不一样。

“真实”就是最好的美学风格

汪海林:那您有没有注意到,最近我们的舆论上有一个变化,特别是对于民国戏,说里面的服装道具都穿得太好了,日子过得太好了。现实题材当然也有了,最近有一个戏就是陈枰到这里来做,大家都说戏里都过的这么好。

刘江:看不到穷人是吧?

汪海林:看不到穷人,那么有人说民国戏里边的地下党什么的,是不是也过得太好了?所以在美学风格的呈现上来讲,现在是不是应该要调整了?您觉得呢?

刘江:我觉得这个不是我们说来调整,而是说我们还是要有据可查。

汪海林:是的。

刘江:当时是什么样,我们可以找出影像资料,找出各种对照物、书,各种信息让你找出一种最接近当时质感的影像。

汪海林:我觉得可能问题出在有些作品的呈现过于单一了。当时的情况最时尚的最奢侈的也有,但是最穷的最破的也有。如果这个丰富性没出来,只表现了最时尚光怪陆离的那一面的话,观众就会觉得不真实。

刘江:可能是没有把当时那个质感给做出来。

汪海林:没做出来。

刘江:对。

汪海林:就是架空了,有点悬浮了。

刘江:对,它这可能有一些就是完全以现代的审美来。

汪海林:有一次我们那个导演对美术部门要求所有的内景都必须是落地窗户,因为那个光好。

刘江:也不见得,其实不落地窗也能拍出那个效果,无非不就是要高光吗?其实不同方式都可以做到。

汪海林:再一个可能跟您那个创作的类型也有关系,您看《老酒馆》,它也不可能要您这个落地窗户,对不对?

刘江:对,但是我也可以把《老酒馆》拍的画面很漂亮,也可以做,当然这个漂亮,它不是那种简单的时尚的那种所谓的漂不漂亮,而是审美上的漂亮。

汪海林:是的。

刘江:我们就是说,我们自己的审美,比如秋菊穿成那样,她是美的,而不是说非得要穿成韩国小姑娘那样才叫美,这就是一个无知的美。

汪海林:对。

刘江:我们要戏剧的美,要审美,真正创造艺术上的美。其实你看广电总局新上任的朱咏雷部长,当我在拍《光荣与梦想》的时候,他到组里探了好几次班,一再地要求现实主义、真实。所以说你看我拍那个战争,大家都是。

汪海林:对。

刘江:像黄晓明,就是在现场先在地上打俩滚儿,真的,他说打几个滚儿,比画得自然多了,脸啪一抹黑,然后打几个滚,开始演。那你要是说他们说的那种漂亮,在我这儿肯定都不适合,但这是艺术的美。

汪海林:是。

刘江:所以说,这是专业上的一个现实主义的要求,

汪海林:对,那谍战剧的话,就是您觉得下一阶段要在哪些方面重点做一些突破呢?现在的这些创作,很多观众都表示是不太满足的。

刘江:我跟你这么说,对它的不满足是它一个基本专业的不满足,同样一个东西,你让我拍,可能出来的效果是不一样的。在一些基本的元素上你做到及格,它就会不一样,比如说真实,就是人物扎实、情节合理,这些就是符合历史质感。你别违反化学原理,或者挑战化学。

汪海林:地球吸引力。

刘江:对,吸引力的事,你别动不动八丈远,拿一砖头啪一扔,砍死了,你自己信吗?那种拍惯了传奇剧的那个武指,八丈远,啪一砖头,砍死了。我说你别跟我玩这个。所以拍现实主义题材,只要没这些东西。

汪海林:就能好很多。

刘江:对,这个确实是创作者的一个,

汪海林:先解决常识问题。

刘江:审美的问题,我觉得一个是审美,一个是常识,是基本的素养问题,你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每一个不合理的地儿你都给它填平了,把雷给挖掉,就会不一样。马上这个呈出来的全都不一样,真的。恰恰好的谍战剧,不是情节有多离奇,它不是在这儿。举个例子,当时让我看完,失眠的一个韩国电影就是《杀人回忆》。在看《杀人回忆》之前,我原来是对韩国电影嗤之以鼻的,我一直感觉韩国人的审美有问题。

汪海林:对。

刘江:结果我看了《杀人回忆》,震得我一晚上没睡着觉,就到那种程度。就是说人家导演能拍成这样子。

汪海林:对。

刘江:太棒了。它不是情节有多离奇,它对人物的塑造,对历史,对细节的真实有趣的把握。说实话,它不是说一两句话能说出来的。

汪海林:对。

刘江:它不是一什么配方,你说完你配,叭,你就配出一汤,然后喝完了,它不是这个事儿。

汪海林:是。

刘江:就是这个。

汪海林:这也不奇怪,这是顶级了,人家后来拍《寄生虫》拿了奥斯卡。

刘江:他那会还没拍《汉江怪物》,那时候是好早以前了。《杀人回忆》是他第二部电影吧?

汪海林:好像是。

刘江:奉俊昊导演拍的非常少,第一部是一个小孩的事儿。第三部是《母亲》吧?后来是《汉江怪物》。我说这个导演一定是韩国最牛的导演,果然是。

汪海林:果然是。

刘江:果然是,拍出像《寄生虫》这样的电影。

汪海林:对。

刘江:确实厉害。

汪海林:对。

艺术作品里要看到“人”

刘江:所以说犯罪题材,它其实不只在于情节,其实有很多东西比它情节更复杂了。

汪海林:对。

刘江:为什么《杀人回忆》高级?是高级在审美上。我觉得高级在审美,在人物的塑造上。

汪海林:是。

刘江:人物的生动性跟深度上,这是他最厉害的一点,比犯罪题材这一点还要刺激得多的东西。

汪海林:对。

刘江:你不信,你就觉得不是这样的,所以就是我觉得最关键拼的还是审美。

汪海林:是。那您这个接下来创作有没有什么方向?拍什么戏?

刘江:谍战。

汪海林:就是这个?

刘江:真的是谍战。

汪海林:真的?

刘江:真的是想再突破一把。

汪海林:对。

刘江:力求看看能不能拍的更有质感一些,比《黎明之前》更有质感一些。

汪海林:对,其实您说到有些基本的问题,因为我们最近是有个戏,也是快开了。就是类似谍战的。

刘江:哦。

汪海林:因为我们发现大的历史对于当时具体的人物的影响是非常大的,之前很多创作,对这个不清楚,比如说钱币,抗战期间每隔个一年半年用的钱币都不一样,物价也不一样,生活方式也不一样,它方方面面的问题,复杂的政治变化。

刘江:你如果能把这个变成一种戏剧元素,那你牛了。

汪海林:是啊。

刘江:但是很难。

汪海林:所以我们经常在创作的时候会把这些东西忽略掉。

刘江:是,因为你要求它的戏剧性,很多东西就到不了这么细的程度。

汪海林:实际上,对,其实我们经常越研究资料越会发现,你比如说在上海,1940年它不可能发生这个事,所以经常在研究历史的时候,我们就会有很多创作。

刘江:嗯,这就地道,这就很棒了,对。

汪海林:就是说孤岛时期是一个什么状态,孤岛前,孤岛后,日军进入这个租界以后又是什么状态?完全不一样,钱币也不一样,这个就是各方。

刘江:军统在抗日之前都是不杀人的,就是搜集情报,后来出了很多汉奸之后,蒋介石给他下命令开始除奸,可是一帮没杀过人的人去杀人,你想想,他不是说那种神枪手,砰砰开枪,都是战战兢兢的一普通人去杀人,你想想多难?你要把这种东西弄出来,那就不一样了。那你这种质感,这种冲击力,我看了好多那个时候的那种资料,当时拍《黎明之前》的时候,我在剧本基础上,还想往质感里深扎一下,怎么接近历史的真实。就看了很多书,包括有一个情节,我是从一本书里偷的,因为这个军统跟中统他们是从来不授勋的。当时戴笠想当海军司令,当美国海军司令来的时候,他想自己威严地出现,就地摊上买了一些勋章,去见那海军司令去了,我就把这个情节给搁在这个《黎明之前》里面了,这个小情节还很吻合。就是怎么说呢?就一定要破这种惯常的思维,这种条件反射的东西。你看当时说沈醉,少将军衔,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他是一个文质彬彬、风度翩翩的文人,第一次杀完人之后,一个月都没缓过来,他的良心根本就受不了。他当时杀人是用一只毒笔去。

汪海林:羊肉串的签子。

刘江:不是,钢笔,毒笔。

汪海林:放了毒的。

刘江:放毒,他们有专门机构,放一次毒就可以致命 。当时戴笠在那一个月里,看到的就是一个失魂落魄的颓废青年。后来他慢慢熟练了之后,就麻木了。

汪海林:后来变成上班了,每天化妆出去,有一次在街上碰见他妈妈,他戴着个墨镜,反穿着风衣,他妈妈说哎这不是我儿子嘛,他还骂你一个老太太滚开。

刘江:正执行任务了。

汪海林:他在执行任务。

刘江:哎哟这好玩。

汪海林:戴着个墨镜,反穿着风衣,被他妈妈认出来了。

刘江:是吗?

汪海林:回家以后他妈妈说,哎,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一个人很像你。我觉得都挺有意思的。

刘江:这个太棒了。包括他当时要负责踩点,监视一个汉奸,他在汉奸的那个豪宅对面租一间房子,天天骑一小破自行车,这哥们走了,他骑车跟踪一段,把他的时间地点什么的全摸清楚了。完了之后,到了约定的时间,那条街上出现黑轿车,他说行动组开始要行动了,他就看热闹,在那偷偷看。结果那个汉奸跟他自己的家属告别什么的,很温暖,这几个人冲出来啪啪啪几枪给人打死了。结果开完枪那个孙子,他在租界吧,法租界,朝相反方向跑了。

汪海林:嗯。

刘江:这俩人就往车那跑,慌不择路,没杀过人,你知道这帮人,杀完人就跑,那边警铃一响,一看不对,就往回跑。可是这车已经开始启动了,追不上了,眼瞧着,就回首一枪把他给打死了,慌成这样,观众看到的就是一个人间悲喜剧了。这也是它里面的历史质感。

汪海林:对。

刘江:你就在里面看见了人。谍,它不是概念,它是人。所以我们永远在艺术作品里要看到人,这样的艺术作品就会充满魅力,为什么《教父1》。

汪海林:对。

“通俗小说”是电影的近亲

刘江:我觉得《教父1》之后,《教父2、3》味都变了。《教父1》为什么在我们心目中那么地位那么高?就是它的审美非常高级,它很含蓄。艺术是高于生活的,但是它又飞得不太高,又高于一点点。当时纽约黑帮的一帮人看了之后说,马里奥普佐是什么人,是不是我们内部出了一人,他太了解我们的生活了,难以置信。我觉得这种东西它是一个非常高级的。

汪海林:是,因为他去找那个制片人,制片人剧本看都没看就买了他的小说,问他说你为什么卖?他说我缺钱。你为什么缺钱?他说我赌钱。你赌什么?你玩什么赌?他说我赌什么什么,他说这个我也玩这个。制片人出于一个赌徒对另一个赌徒的同情,就出了5000美金给他买下来,放抽屉里也没看。后来导演说欠他人情,说你要么拍一个,放抽屉里的,要么就拍这个,结果成了。

刘江:结果他是什么?马里奥普佐去度假去了。

汪海林:对。

刘江:去欧洲度假滑雪去了,回来之后就已经完全就变了样,这部小说的版税已经够你吃一辈子。

汪海林:对。科波拉也是,老想搞艺术。

刘江:没错。

汪海林:拍艺术片一失败就说,再拍个《教父2》,拍完了以后,觉得自己不爱拍这个东西,又去拍他想拍的,失败了再拍一个《教父3》。

刘江:他其实拍的最好的就是,他是一个美国的知识分子。

汪海林:嗯。

刘江:他就是《现代启示录》这种路子,就是充满思辩这种东西,他觉得这个《教父》太通俗了。

汪海林:对。

刘江:恰恰电影跟通俗小说是近亲。

汪海林:对。

刘江:你越复杂,文学性越强,就越难把它变得高级,在影像上,在美学上很难变得高级。实际上文学越高级,对电影来说越困难。

汪海林:是的。

刘江:他这是一个最佳的例证。

汪海林:真正费很大劲的片子都一般。

刘江:对。

汪海林:还债的片子都拍得挺好,王家卫也是为了还债才拍《东成西就》的。前一部作品赔钱了,为了还钱就再拍一个,结果《东成西就》赚了。有的时候我们的创作就是这样,有意思,无心插柳柳成荫。

刘江:没错,所以说有时候不能太功利,你不知道哪片云彩下雨,还是要遵从创作规则,创作原则。

汪海林:很高兴今天我们聊了这么多,也希望尽快看到刘导的新的谍战剧。

刘江:希望我们能合作。

汪海林:希望合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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