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河(李星良)小说连载(四) ‖ 《济源文学》2021(113)

樱桃河

李星良

小说概要

1941年5月,第14次中条山战役国军惨败,十几万残兵化整为零,满山遍野向黄河南撤退。世代居住在鳌背山的侯建华、侯建忠、侯建堂三兄弟等一批山区猎户不愿离开家乡,面对日寇暴行,被迫拿起猎枪,自发组织起来,利用熟悉的地形地貌和长期狩猎的技能和经验,同侵略者进行了一场殊死博斗,十八名的猎人在蛋窝河伏击战中一举歼灭四十多名日军。英雄身世,被埋没75年。重述历史,再现王屋太行一带山人风土人情,重温华夏后人血性彪悍。

第四章 国军过路赠枪弹

侯建堂躺在床上想心事儿。

院子门“砰砰”地响,传来孬娃急促的喊声:“小叔!不好了!”

侯建堂蹭地坐起来,一边穿衣,一边往外走。打开门,看到父母已经打开院门。母亲伸手扶住孙子肩膀:“恁早来聒噪人!比老鸹起哩早!”

孬娃对侯建堂:“小叔快点儿!我大大叫你快去村口,来了一群拿枪哩人!”

侯建堂出房门,伸手从墙上取下枪,疾步走出院门。猎人习惯,猎枪一般挂在门口屋檐下,且都要装好弹药。如果附近发现野兽,等你把弹药装好,那东西早没影了。

侯家三兄弟和六七个人同村猎手,走到村口,与迎面走来的几十个国军照了个面。两队人马相距丈把距离停下来。说是国军,各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要不是大致一样的衣服,就看不出是军队了。这一群猎人,虽然不是统一服装,却大都是靛青色粗布衣服,黑色踢死牛鞋,有人腿上扎着绑腿,脸上多少还有点油光。这两拨人一见面,国军就没了底气。

国军一个精瘦军人向前一步,向着猎人介绍大个头军官模样的人:“这是我们高营长!”

高营长个子确实是高,示意大家放松:“老乡!国军借道去磨石渠。兄弟们走了大半天路,到村里喝口水!”

侯建忠:“家里办事儿,不大方便,还请老总包涵!”侯建忠这话在当地也不算不讲理。如果谁家媳妇儿刚生娃,院子门口回挂一条红布,外人是不让接近。办喜事儿或办丧事儿,阴阳仙儿都要掐指算算,有些属相不能见当事人,最好也不要到场。

高营长听了心有不悦:“咋了?路不让走了?笑我们残兵败将?”

侯建忠反应也快:“老总,你们手持兵器从村里过,不吉利!”

高营长:“我们在中条山与日本人拼命,死伤无数,谁都不知道哪天死!从你村里路过,有啥吉利不吉利?”

常端树一听精神了:“日本人?长啥样?小低个子?听说凶着呢!”

张吉中也上来帮腔:“你们真是国军?打日本人?这些人打不打?”说完,用手比划出“八”字模样。

一个拄着拐杖的残兵生气地上前:“我们咋个不打嘛!打日本人!日本人!中条山死多少人你们知道吗?”

常端树:“打过?在哪打过?什么关?我们知道王屋山风门口,宋哲元吃了败仗跑了!邵原街日本人来回四次了吧!”

侯建忠:“我们不是不讲人情,这年月好人坏人分不清。前几天一伙土匪窜到前坡,说是要抢人哩!”

高营长:“我们是国军,不是土匪。刀疤脸的事儿我们知道,我们还想找他事儿呢。几个月前,我们从中条山过来。中条山一仗把我们打得惨,小日本狠着呢!各位乡亲!给兄弟们弄点东西吃,好几天没吃正经饭了!”

侯建忠还是不松口:“这话咋说?这山上还能缺吃?”

高营长眼看这山民不好说话,就改用商量口气:“我们是正规军,可不是猎人!我们能扛着大炮去轰山猪打野鸡?你看这兄弟们!这些娃儿跟着我吃不饱,我不好受噻!”

侯建忠看着这一群兵娃子,心马上软了,示意乡亲给些干粮、粮食。高营长指着几个年轻兵娃子:“你们跟着老乡去拿东西!”

气氛松弛下来,几个国军伤病员站立不稳,坐到路边石头上。

高营长拿出拉家常的口气:“上峰有命令,我们后撤到山西磨石渠!你们走不走?”

侯建忠听了心里一惊,看来大乱要到这山上来了,心里不由生出一丝怒气:“你们拍屁股走人,我们有老人孩子,穷家难舍,哪是一个走字说得清!民国以来,战乱不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一天安稳日子,过一天说一天吧!”

高营长正色到:“可不一样!以前来的不论是好人还是坏人,是中国人,说话你能听懂,啥事儿还有个商量!这些人无非是拿一点,抢一点。这日本人可就不一样了,他说话你听不懂,见中国人就杀,是来亡咱国灭咱种!你们这些枪也不行咧!”

侯建忠嘴上说着话,心思立马变了。换了一种眼神瞄着国军手中的家伙:“老总,你们走了,我们走不了,这枪又不管用,你说咋弄?”

高营长看着与村民有了商量,就直说了:“我给你们留些家伙!你多给弟兄们弄些吃喝!”

侯建忠听了这话,心里有了底:“眼下缺吃少穿,家家米缸见底!你们堂堂国军还缺吃穿?”

高营长内心涌起一股悲怆。想起自己十年前在四川达县离开私塾,丢掉书本去当兵,三年后当上连长,连哄带吓搜罗一帮当地兄弟,走南闯北到了中条山。在中条山驻守三年当了营长,五月一仗,自己的兄弟死伤过半,一路奔逃到了黄河边,谁知连过黄河的机会都没有,只好又折回头,躲到这邵原山区。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几乎到了讨饭的程度。这帮兵娃子大部分都是家乡父老托付给他,好混口饭吃,现在跟着他讲四川话的也就剩下二十几个了。想起这些,高营长双眼一红,嗓子哽咽了:“你是不知道!国军!?你看看!都是些农村娃,半路上抓来当兵,饥一顿饱一顿,发个破枪都没捂热,就上战场了!我们这些杂牌军,哪个管你嘛!”

侯建忠看着火候差不多了,也讲了实话:“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老总给我们些家伙,日本人来了也好有个使唤!我们这些老物件不管用了!”说完向身边的人使眼色:“高营长给咱家伙,还不快接住!”

侯建堂放下手中的老猎枪,几步上前,去一个士兵手中拿枪:“这个好?”

高营长身边副官模样的军官示意士兵松手:“好眼力!是中正式!能打二里地!”

侯建堂接过枪,举枪瞄准远处树梢:“就是好!还有点分量,枪管是好钢!能打二里地,撵野猪少跑多少路!”

侯建忠身后几个年轻人纷纷走上前去,从士兵手中接枪。侯建忠向大哥示意,侯建华也走上前去。

侯建堂把手中的枪放在路边,又去一名士兵手中取枪。

士兵有意见了:“你有了!都给你们?我们用啥?”说完看着高营长。

侯建堂装傻装愣:“我二哥没有咧!”

侯建忠假意客套:“我这家伙有年头了,也还能凑合用!”

高营长有他的打算。一是留枪给当地百姓,对他何尝不好?这磨石渠就在鳌背山那边,老百姓能挡住日本人,总归对自己有好处。二来,自己将来在这山上混日子,说穿了也跟当土匪差不多,虽不能明抢,也少不得求人,不如借此机会与把守上鳌背山必经之路的前坡猎人处好关系。其实,高营长这主意,到前坡村之前都打好了。见此情景,也就做个好人情:“给!说起来都是自己人!往后上下鳌背山还不是要来喝口水?”

侯建堂拿过枪,定眼一看,比自己刚才拿一条枪还好,心里有点舍不得了:“这杆枪可是八成新哩!”嘴上这么说,还是递给了二哥。

侯建忠接过枪,在手里掂了掂,举枪瞄准远处树上的乌鸦,乌鸦知道猎人拿个东西指着自己不是好事儿,“啊!啊!”飞走了。“好枪!”侯建忠嘴里嘟噜着。

张吉中、王挺祥等也都拿了枪,都在噼里啪啦地试枪。

说着话,几个老乡和士兵背着几袋粮食,提着几篮子熟食走过来。后面两个老乡拧着个士兵跟在后面。

一个老乡气愤地喊道:“他要抓人家的鸡!”

高营长一脸怒气:“真是这样?”

士兵低头不语。

高营长几步上去劈头一个耳光:“不争气!没个眼色!这是啥地方!”士兵挨了耳光,也不敢动。高营长嘴里嚷着,说非打瘸这个不讲纪律的人,用手指头点了几下,又拿出要打人的样子,被侯建忠拦住了,两人像让礼一样撕拽一番。这山里人实诚,有时候亲人见面,让个礼品,你推我送,外人看不明白,真以为是打架。

高营长在邵原一带活动,很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他大骂士兵,要骂出个样子给侯建忠和村民看到。侯建忠看着差不多了,再不上去拦住,就是自己不懂事儿了。日常邻居因为孩子打架,父母为息事宁人都要先打自己孩子。对方如果认为该打,不上去拦着,那也是不懂事了,事后十有八九成为仇人。这种让礼在当地算是古风了。

侯建忠上去拦住高营长,平息了火气,也算是给了村民一个交代:“算了!算了!娃儿想吃肉了!”

高营长一听这话,眼圈立马红了:“有些娃儿活了十八九,没吃过一顿肉,没摸过女人手,说没就没了!唉!这啥世道!”

侯建忠这些山里人整天在山上跑,常与野兽打交道,说话嗓门大,没有这些小情小感,也怕见眼泪。看着高营长这个七尺大汉流了泪,更是不忍心,就从老乡提的篮子里拿过一个馍馍递给那个兵娃子:“吃!吃!”那兵娃子拿着馍馍眼泪汪汪,咬了一口就吃不下去了。

高营长嘴里说“走!”却不转身,看着侯建忠:“大哥!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侯建忠:“说!”

高营侧身指着两个伤病员:“这俩娃儿身上有伤,走不动了,留你这儿,帮你干些活----”

侯建忠一听急了:“老总,这可不行!你都看见了,家里没粮食。我们要不是在这山上隔三差五打只野味,日子根本过不下去。家里多只猫都养不住,狗都没吃过一口粮食,都是上山自己找食儿!”

一个伤兵“哇”一声哭出来:“我还能动!我枪法好!老家巴中县隔江隔海呀!我也回不去呀!”

另一个伤兵也哭了:“恩人!给口饭吃,我们当牛做马都行!”

高营长又是红了眼圈:“你看看!这啥世道!我们要打仗,这俩娃跟着我们也是个死!建忠大哥,你说咋办?”说完,对那俩兵娃儿使个眼色,那俩娃儿扑通跪下了。

侯建忠脸上一惊,走上去扶起俩兵娃儿:“话说到这儿,就留下吧!”

高营长双手一抱,向大伙一晃,用手在眼皮上一擦:“走!传令!大队走沟底过!”原来还有几百人在村外等着呢。

国军一群人稀稀拉拉起身,踢踏着向前走去。侯建堂拉住走在后面的一个士兵,递过去两块银元。那士兵顺手把两箱弹药留在路边草丛中。

高营长走出去百步,回头高声道:“防着点!不知道日本人啥时候上山!他们进村可不打招呼!”

侯建忠向高营长挥挥手,带着一伙人走到高处,目送高营长带着队伍离去。

胡氏对侯建忠带回两个兵娃子很是不满,虽然放牛、割草、锄个地这些农活有人干了,饭碗里的粮食却更少了。胡氏不满,却也不敢明着说,只能找嫂子诉苦。侯建忠上山打猎是把好手,在情感上却是个道地的粗人,对于胡氏那些心思也不予理会。山里人就这样,两口子过日子,主要靠互相隐忍、磨合。这荒山野岭、深山老林,男人能有个婆娘就不错了,从没动心思休妻一说。女人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不敢想离开自己的男人。鳌背山一带男人沉默寡言,却是生性强悍,女人要是敢于背叛自己,男人一出手就要人命。这且不说,在这高深密林,女人一双小脚能走到哪里去?

好在这俩兵娃子还有眼色,谁家有活都去干一点,顺便吃口饭,比起行军打仗,蒙着枪林弹雨,那是好多了。几天过去,俩娃子身体恢复了很多,毕竟是年轻。侯建忠一伙猎人,也慢慢地从这俩兵娃子身上找到许多乐趣,经常让兵娃子讲一些行军打仗的事情。

今天,侯建忠、侯建堂、张吉中、王挺祥一伙就叫俩兵娃子兵在打麦场摆弄枪支。

张吉中:“建忠哥,那老豹儿咋找到哩?”

侯建忠:“可不好找!死在草窝窝当中!”

王挺祥“啊啊”地向张吉中做手势:子弹打在老豹儿下巴上,穿过脑仁,老豹儿死了!

大家饶有兴趣地看王挺祥解释。

张吉中:“建忠哥,试试枪呗!”

侯建忠:“拿啥试?打啥?”

侯建堂指一下远处树梢的乌鸦。

侯建忠:人家不招惹你,打人家干啥!吉中,你站到远处,扔个东西我来打!

张吉中走出去十几丈远,从地上捡起一只破鞋,向侯建忠示意。侯建忠点点头,张吉中扔出手中的烂鞋。

侯建忠把手中的枪一仰,“砰”一声击中烂鞋。

高个子兵娃:“建忠哥枪法真好!就是动作不对!”

侯建忠听不得这话,眉头一下子皱起来:“不对?只要打得准!来你试一下!”

侯建忠把枪递给高个子兵娃。俩兵娃自从寄居侯建忠家,是谨小慎微,唯恐主人家不高兴,也难得与侯建忠说个正经话。这下侯建忠让他做示范,一下子兴奋起来,马上接过枪,单腿下跪,举枪示范:“这样稳当些,就打得更准!”---“啪”一声击中侯建堂扔出去的土坷垃,远处腾起一团黄烟。

王挺祥在一旁嚷嚷个不停,拿出很不服气的样子。

侯建堂晃一下手中的枪,示意到:“再扔一个,我试一下!”

“啪”一声脆响,侯建堂击中王挺祥扔出的石块。开枪动作很随意,但极熟练,顺溜。

高个子兵娃:“你们打得太多,枪到手中太熟,怎么打都行!”

侯建忠看了兵娃子的示范,也觉得人家的动作有道理,但嘴上不服:“你们不懂猎人枪法。你们打仗是藏好,爬好,等敌人来了再打。我们打猎可不是这样,牲口在附近,不管你啥姿势都要开枪。这猎人打法也不一样,有人专打活,鸟兽不跑不打。有人专打死,鸟兽不停不打!”

高个子兵娃:“确实。打猎和打仗不一样,我们讲究杀伤面,只要打伤对方就行!”

侯建堂也不服气,自然也要显摆一番:“打猎要打得准,要放倒!你打伤麝香,两袋烟功夫还没按住它,麝香伤口都长好跑掉了。打狐狸,子弹不贯穿眼睛,毛皮就不值钱了。打野猪可不能照着大屁股打,打不透。也不能太近,一枪打不死,牲口倒头扑来,你躲闪不及!”

高个子兵娃:“真是不一样。现在打仗不是炮轰,就是机关枪扫,很少打超过两百米的目标了!”

侯建忠听了这话心里有底了:“咦!我们打牲口,最好隔三五百米远!”

高个子兵娃:“啊!真行!在部队,你们个个是特种兵!”

王挺祥上来“啊啊”几声:那还用说!

张吉中走过来:“我们比特种兵还特!大鼓石村张小毛能跑过野猪,黄背角村石柱能用两条腿夹住野猪,你们能行?”

高个子兵娃听傻了:“我们哪能行!可不能跟你们比!”

高个子兵娃:“建忠哥,跟着您吃几天饭长进了。这打猎也是打仗,部队能像你们这样细致,准头这样好,体能也这样好,打日本就轻松多了。可猎场和战场确实有不一样。战场上子弹密密麻麻,像蝗虫。上战场,保护自己第一,能爬着不要蹲着,能跪着不要站着,可不能随意来!”

侯建忠若有所思:“有道理!咱可不能像常端树那样挺着胸脯仰着脸打!野猪会打枪,常端树肯定先中枪!”

大家一哄而笑。

翟良超躲在远处小山包的树下,悄悄地看着侯建忠几个人的表演。看了一会儿,在远处拍拍手。看到侯建忠几个扭头看,就缓缓向他们走去。

翟良超几年前在私塾教书,算是个文化人。1938年2月日军侵占济源,他没心思教书了,开始参与民间和官方的各种抗日活动。八路军从阳城下到黄楝树村,他从邵原跑去迎接。八路军到了邵原北寨,他也是第一个跑去帮忙。听说后来当了八路军的干部,由原来的风风火火变得神神秘秘,再后来就消失不见了。

翟良超走近人群:“是你们几个!?”

侯建忠有点惊喜:“良超?哪儿冒出来?做生意赚发了吧?才回来?”

翟良超:“过去一两年做些贩羊生意,一天比一天难做!都没钱,赚谁的钱?”指着侯建忠手中的枪:“哪里弄的?”

侯建忠兴奋地:“这时候弄几杆枪不难!咋样!”

翟良超眼里透出难以觉察的兴奋:“还有谁弄到了枪?”

侯建忠掰开指头数起来:“咱前坡几家人都有,这黄背角、樱桃河、蛋窝河、大鼓石这一带的猎人都有,光是这鳌背山上,有个二三十杆枪吧!”

说书匠刘半瞎从身边走过,听到侯建忠说话,放慢脚步。

侯建忠瞥见刘半瞎:“老刘!晚饭在我家吃!今天说哪段?”

刘半瞎朝着侯建忠一笑:“花木兰从军,最后一回!”说完,摸索着离开。这刘半瞎也是个精明人。他每到一处,就要住个大半个月。这说书嘛,也得慢慢说。中间也得插混打科,也得灌点水,这样才能拖延时间,每天讲一段,提示下一回。三五天把精彩故事讲完了,自己的饭吃完了,人也得走了。

侯建忠回头问翟良超:“这是要去哪儿?”

翟良超:“没事儿,瞎逛!刚回来,看看我老舅!”

侯建忠:“晚上喝几盅?”

翟良超:“到我老舅家?”

侯建忠不容质疑地:“来我家!不耽搁听说书!”

翟良超:“中!”

侯建忠向着翟良超手一扬:“来!给你个小玩意儿?”

翟良超:“啥玩意?”

侯建忠从口袋里捏出一根长长的、硬撅撅的动物毛发:“豹子胡子!”

翟良超自小在邵原街长大,对深山老林的动物没多少认识:“啥用?”

侯建忠漫不经心到:“剔牙!”

翟良超用豹须的根在牙缝里拨弄了几下:“咦呀!还真管用!好东西哩!我收下了!”

说完话,大家散了。

晋豫交界,东是南太行,西是中条山,中间是鳌背山。千百年来,这一带山区都是华北、河南躲避战乱的地方。既是山区,也都不富裕。山地少而贫瘠,山民都是靠山吃山。妇女日常到山林里采集野果、野菜、木耳、蘑菇,男人日常到山上打些野味,这样的日子也可维持。不像大平原,一场战争,或者一场自然灾害,平民生活马上面临绝境,甚者饿殍遍地。

山民日子清苦,也还不忘记娱乐。说明这人呀,确实是需要文化。没有文化的生活,连不识字的老百姓都无法忍受。但山民能接触到的文化人极少。主要是两类人,一是算命先生、阴阳仙儿。婚丧嫁娶、建房修坟,都少不了都要看好日子,看风水。另一类是说书仙儿。村民农闲时候,就请人说书。流落于山区的说书人更苦。说书仙儿大部分残疾,有的半瞎,有的全瞎。这山区道路崎岖陡险,都靠自己用一根棍子一点点摸索。职业是说书,其实是乞丐,只不过在地位上略高于乞丐。当地人还是比较尊重说书仙儿,吃饭有单独的桌子,睡觉有专门的房间。说是尊重,山民在说书仙儿走后,还是把他用过的碗筷又洗又蒸,床上的铺盖也是又洗又晒。

此刻,刘半瞎已经坐在院子中央,调试着说书的道具架子和胡琴。一个人说书,行头可不少。一个木头架子上固定着一个木鼓,木鼓下面一根线连着脚踏板,是打拍子用的。架子上还固定一面小鼓动物皮鼓,在说唱的间隙,说书人会放下胡琴,腾出手来敲几下。主要的乐器就是胡琴,大部分说唱都要用胡琴来伴奏。这一套行头,刘半瞎到哪里都要带着。

周围已经坐着二三十个男女老少,气氛热烈。这在小山村算是热闹了,有山民从十几里外的村子跑来,晚上听完再摸黑回去。

侯家三兄弟和翟良超、张吉中、常端树正在喝酒。

常端树嘴里嚼着骨头,眼睛瞪着翟良超:“你说这些都是真哩?”

翟良超郑重道:“中条山战役打得惨!我们人多势众,没打赢!问题出在国军那里,根子在老蒋。朱老总协助卫立煌打了几次胜仗,老蒋就怀疑卫司令通共,国军阵营里面就出现矛盾,把卫司令气跑了。日本人乘虚而入,也做了周详准备,结果是一举攻破了中条山防线。卫司令急着赶回来,看着兵败如山倒,二十万国军灰飞烟灭。日本人打完中条山,可能要打通从济源到中条山的通道,很有可能打到咱们这来。”

侯建堂拍了大腿:“憋屈!”

常端树:“窝囊!日本人比野猪难打?”

侯建忠呛到:“那能一样吗?咱打野猪是几个人打一头猪。过来二十头猪,你打打试试!野猪要会耍枪,还不知谁撵着谁打!”

常端树不高兴回敬:“我撞到日本人,把他们当野猪撵着打!”

侯建忠嘴里喷出一团白烟:“乌鸦嘴!咱可别遇到灾星!”

翟良超听了大家不着边际的诳话,沉默很久,徐徐地道:“现在形势复杂,情况紧急,得做好准备。”

侯建华:“准备啥?咋个准备法?”

翟良超:“叫大家把快枪、弹药枪藏起来。注意陌生人,估计这一带已经有了日本人的暗探,也有中国人给日本人溜沟子舔屁股哩!日本人的部队驻扎王屋大店河、邵原段凹、西阳河蒲掌,随时可能顺着东阳河到这山上来。附近村子青壮年轮流看哨,发现日本人,赶紧报警,组织大家往山上转移。”

侯建忠听了这话,心里吃紧了:“看来这战乱真到咱这深山老林了。良超讲得在理!回去都把这话跟屋里人商量一下。日本人真是来了,也不能都往一条沟里躲,不要让人家一抓一窝。三四家人一伙,都有个照应。这樱桃河沟、西洼、窟窿河、石家背几处地方,都分开躲藏,都事先说好!”

大家都点头称是。

翟良超又交代:“事不宜迟,分头行动,越快越好!”顿一下,又问道:“国军撤了?”

侯建忠答道:“撤?前些天见高营长带二三百人山西磨石渠方向去了!”

翟良超:“哦,知道了,知道了!”

几个人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

村民围绕着院子中间的一张桌子坐着,桌子上点着两盏猪油灯。他们不知道一个黑暗的时代悄悄来临。他们对自己未来的命运一无所知。

邵原人的迷信传统,至少可以可以追至夏代。当地有种说法,说传说中的伏羲、女娲就是鳌背山这一带人。传说伏羲画卦,就是当时的算命术。说是迷信,也显示出这鳌背山人强烈的掌握自己命运的愿望。所以,虽是没文化的山民,却极其重视一个人的生辰八字、属相命理。但是,遇到百年不遇的黑暗时代,个人的命运谁能够掌握呢?在场的这些村民,又各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呢?

刘半瞎坐着,双眼茫然地看着前方,脸上做出夸张的笑容。

村民甲:“刘半瞎!今晚说个啥?”

刘半瞎也不扭头,对着前方,撇着浓重的封丘方言:“说书不说书,先说个老母猪!恁家老母猪下了几个崽?”

村民哄笑,村民似乎也受到了嘲笑,不敢再调侃刘半瞎了。这刘半瞎虽是弱者中的弱者,也练就一身不受气的本领。

刘半瞎担心其他村民跟着起哄,马上转换了话头:“建忠兄到没有?主人到了,咱就开讲了!”

侯建忠正在愣神,听到刘半瞎这么喊,赶忙答应:“老刘开讲!我坐下了!”

刘半瞎却是嘿嘿一笑:“您没坐下,我知道!”

侯建忠走过来道:“这老刘真灵!我坐下!”也招呼大家坐下。侯建忠环顾四周,看到爹娘在座,没有看到胡景云父女,自言自语到:“胡叔没来噢!”

刘半瞎似是无意回到:“他咋能来?”

侯建忠凑近刘半瞎:“为啥事?”

刘半瞎低声音回到:“你没听说?老胡把闺女许给姓卢家了!”说完,手中的二胡一动:“前几回说到樊梨花被薛丁山一休一请、二休二请,这回要说樊梨花被薛丁山三休三请。这唐代的樊梨花,可是在咱邵原街扎过营,起过寨。邵原小寨东边的山疙瘩,今天还叫梨花寨。这第三休第三请,成不成?娶个媳妇,找个老婆,咋恁啰嗦?我看着都急死了,你们急不急?”

周围一片会心的噪杂声。

侯建忠听到刘半瞎前面几句话,再也没心思听书了。看着弟弟侯建堂跟没事儿一样专心听着书,心里五味杂陈。

身边的翟良超也是心思重重,表面上在听书,实际上内心翻江倒海。听了一会,侧身对着侯建忠耳朵:“日本人的事儿在这里说说?”

侯建忠:“不说!这一说,大家没心思听书了!”

要说这院子里心思埋得最深的,是刘半瞎。从未听他说过吃不好、穿不好、睡不好,从未听他抱怨过爹娘不亲老天不公。此刻,刘半瞎打板子、拉胡琴,摇头晃脑,说唱越是铿锵有力,沙哑的嗓音传到对面黑魆魆的山坡上去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李星良,河南济源人,北京大学哲学系哲学博士。现任海南省社科联副主席、社科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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