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论《红楼梦评论》(四)
对《红楼梦》本身之意义与价值的探讨(中)
第二点可注意者则是《红楼梦》中透过宝玉所表现的,对其所归属之阶层既反抗又依恋的正反相矛盾的心理,所以书中在介绍主角宝玉出场时,便曾经用两首《西江月》词来描述他,说:“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其所谓“庶务”“文章”实在指的并不是一般的事务和诗文,而是专指的谋求仕宦的做官的本领和取得科第的八股文,这里所提出的正是宝玉所归属的阶层对于一个子弟所要求的传统标准,可是宝玉对于这种要求却显然有着强烈的反抗。有一次贾雨村来了要会见宝玉,宝玉不愿见他,史湘云劝贾玉说:“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讲谈讲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宝玉听了“大觉逆耳”,马上请史湘云去“别的屋里坐坐吧,我这里仔细腌臜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而且骂这些话是“混账话”。宝玉之所以如此反对仕途经济之学,便因为他早已看清了在当时社会中,这些为官做宦的都只是一些“国贼禄蠹”,而徇私枉法草菅人命的会做官的贾雨村,当然便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再者宝玉一切行事都以自己纯真诚挚的心意感情为主,这种作风当然也大有违背于仕宦之家所讲求的伪善的礼教,所以宝玉便被他父亲贾政认为“不肖”。而在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一节,写到宝玉因为结交蒋玉函及金钏投井等事,被贾政打得几乎半死之后,在下一回写到黛玉来看他时,他却仍然对黛玉说:“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则其反抗性格之坚强自可想见。可是另一方面则宝玉对于他所归属的这个阶层的家族和生活,却实在并不能与之彻底决裂,这一则因为事实上之有所不能,再则也因为感情上之有所不忍。三则也因为勇气方面之有所不足。因为这个旧传统的封建家族,虽然有其腐败堕落的一面,可是宝玉却曾生于斯、长于斯,这家族里面也有着他最亲近的、爱他也被他所爱的人物,因此宝玉对他所归属的阶层和家族,事实上是杂糅着既反抗又依恋的正反相矛盾之两重心理的。因此在书中介绍宝玉出场时的第二首《西江月》词,便还有着“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话,这种口气一则虽可能是反讽,然而宝玉既不肯与“国贼禄蠹”之徒同流合污,则其终身自无出路可言,对于尊长的期望,也可能确有一种无以为报之情。而也就正是这种既反抗又依恋的矛盾心理,才使得《红楼梦》这一部小说具有多种观察和叙写的角度,因而才表现出有善也有恶、有美也有丑、有可爱的一面也有可惜的一面之真正的人生世相,而并非仅只是按照某一种哲理或教条而编写出来的枯燥单调的故事,这是本书的第二点特色。
第三点可注意者则是作者彷徨于出世与入世之间的矛盾的情绪,这种矛盾,即使仅在开端有关石头的寓言中,便已经表现出来了。首先作者曾介绍这一块石头说“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从这种冀望被选用的情绪来看,当然是属于入世之情,其后求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将之携入红尘,这种要求当然也还是入世之情;然而最后这块石头于“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以后,【按,世所传之一百二十回本,将此数句改为“携入红尘,引登彼岸”云云,遂将书中原有的悲哀慨世之意大为削弱。】却终于又回到原来入世以前的所在,把自己的经历写在石上,请空空道人钞录传世,于是空空道人遂“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一段叙写当然就又表现得有出世的情绪了。至于写到红尘中的故事,又以听了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当下便随之去出家的甄士隐为开始,其所表现的便似乎也仍是出世的情意,【按,《红楼梦》一书之神话部份,既以“不得补天”的灵石之恨为开始;于红尘部分则以不求仕宦而却迭遭不幸,而终于随跛足道人出家的甄士隐,与热衷名利趋炎附势的贾雨村为对比,作者悲慨不平之愤激,正在言外。】可是值得注意的是这块石头既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还求人钞录传世,便分明是不肯忘情;而甄士隐在遇见跛足道人前,在梦中也曾见一僧一道,又听那道人赞美这一段通灵宝玉的故事,以为其所以异于一般“风月故事”者,是因为那些故事“并不曾将儿女真情发泄”,然则这一部发泄儿女真情的故事,岂不更是属于入世之情。何况作者在开端所说的“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裤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这一段话也决不是出世忘情的口吻。静安先生只看到书中某些出世的情绪,因此便联想到了叔本华之以灭绝意欲为人生最终之目的与最高之理想的悲观哲学,这从表面看来,虽然似乎也有可以相通之处,然而仔细一分析,就会发现其中实在有着极大的不同,那就是《红楼梦》所写的出世解脱之情,其实并非哲理的彻悟,而不过只是一种感情的发抒而已。小说中虽然表现了对于出世的向往追求,然而整个小说的创作的气息则仍是在感情的羁绊之中的。所以书中对于过去生活的怀思悼念,固然是一种情感的表现,即使是对于出世解脱的追求向往,也同样仍是一种情感的表现。作者既以其最纯真深挚之情,写出了入世的耽溺,也以其最纯真深挚之情,写出了出世的向往。耽溺的痛苦固是人生的真相;因痛苦而希求解脱也是人类共同的向往,真实的人生原就蕴含着真实的哲理,不过《红楼梦》所写的毕竟是人生而并非哲理,所以才会同时表现了入世与出世的两种矛盾的感情,这是《红楼梦》的第三点特色。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台湾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2年版)从以上的几点特色来看,《红楼梦》一书实在是以“真与假”,“正与反”,“入世与出世”多种相矛盾的复杂的笔法、态度、心理和感情所写出的一部意蕴极为丰美的杰作。然而也就正因其叙写时所采取之矛盾复杂的笔法过多,因此遂造成了读者要想分析和解说这部小说时的许多困难。何况更遗憾的一点是作者曹雪芹生前,并没能把这部伟大的作品完全写定完成,而且已完成的一部份也尚未定稿刊印,因此在早期的抄本中,遂出现了许多异文,其后高鹗和程伟元在续书时,又以自己的意思做了不少改动。当然也就造成了后来读者在追寻这部小说之含义和主旨时的更多的困难。如我们在前面所言,过去的“索隐”“本事”“哲理”诸派之说,其所以往往不免歪曲和拘限了《红楼梦》一书真正之含义与价值的原故,便正是因为有时迷失于此书之多种矛盾复杂的叙写中,而未能掌握其真正意蕴之本体,因此乃不免但就其各人所见片面之一点而妄加臆测。索隐一派可能只看到了书中对清代政治和社会的一些不满之情,因此乃以其为影射清代之政治或寓有反清复明之意;本事一派可能只看到书中情事与某人某事的一些偶然暗合之处,于是遂不顾小说与历史二者性质之基本不同,而竟想以真人真事相比附;至于哲理一派,虽似较前二者为进步合理,不再以书外之事相牵合,而开始切实就小说本身之意蕴来做分析,可是也仍然不免各自有其迷失和局限,往往因为只看到了《红楼梦》之矛盾复杂之叙写角度中的某一点,于是便不惜将之夸大,来与自己所设想出的一点理念相牵附。即如静安先生便因为看到了《红楼梦》中对出世之向往的一点情意,于是便将此书牵附于叔本华之美学与哲学来为之解说;也有人因为看到了书中所强调之托喻对比的一点写法,于是便联想到西方宗教传统中乐园与凡世之对立的观念,以为作者对书中大观园之一水一石的描写,都有着很深的托意;又有人因为看到了书中对官僚和礼教之封建社会的一点反抗不满之情,于是便特别强调反抗斗争的观念,俨然把《红楼梦》看成了一部叙写阶层间斗争的政治小说。以上各种解说中所提出的意念,无疑地都是构成《红楼梦》一书之所以伟大丰美的一些重要成分,所以每一种论点可以说都有部分的正确性,只可惜这些论点却都不是《红楼梦》作者所要表现的真正主旨。这一则因为他们所说的论点都不足以笼罩书中全部的故事和情意;再则也因为在曹雪芹的时代,还不能明确地具有像他们所说的这种种哲学性或革命性的理念;三则更因为《红楼梦》一书所表现的强烈的兴发感动的力量,似乎可以提供给读者极多的启发和暗示,也决不像是一部先有某一种理念,然后再依照一种理念而写出的作品。因此如果想要为《红楼梦》寻找出一个真正的主旨,也许首先我们该做的就是把这些理念都暂时撇开,而以最朴素最真率的眼光和态度,对小说自己本身的叙写做一番体会和观察。
本文原题为《从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之得失谈到﹤红楼梦﹥之文学成就及贾宝玉之感情心态》,发表于《文学与文化》(2019年第3期),为方便阅读,删去部分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