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二枚“国宝精品”田黄冻石,曾三度离开上海老家,还险些被卖给外商……

我每次去杭州,必去西泠印社;每次去西泠印社,必去造访中国印学博物馆。那里展陈着我家的“家珍”——吴昌硕自篆自镌的十二枚田黄冻石自用印,现在是该馆镇馆之宝。每次,晤面的仅是其中两三方,我都会在心中默默与它们打招呼:“久违了,老朋友!”

吴昌硕(中,手抱幼孙吴长邺)和子吴东迈夫妇和孙女合影

眼前总会浮现那个画面:1981年秋天,父亲吴长邺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有机玻璃盒走出家门,到西泠印社去捐赠。盒内鹅黄软缎衬垫上端嵌的,正是那十二方印章。我们眼里含着不舍,心里又存着庆幸:这盒宝印,终于“回家”了!它们将会有最好的归宿——以“国宝精品”的身份,在西泠印社面向世人,历尽沧桑而不失金石篆刻浑厚坚贞的本色,展示出中华传统文化的不朽与辉煌。这十二枚田黄印章,黄澄澄、金灿灿,其中七枚朱文印、五枚白文印。五枚为名号章,印面文字为“俊卿”“吴俊卿”“苦铁”“仓翁”“缶老”;二枚为地域章:“古桃州”“安吉”;另五枚为闲章,分别记录了吴昌硕最难忘的几番人生经历和人生感悟:“酸寒尉印”“一月安东令”“弃官先彭泽令五十日”“长愁养病”“老至居人下”。它们是吴昌硕各个年龄段的金石篆刻力作,在中国篆刻史上有着开创一代新风的标杆意义。这些田黄石总重量为462克,最重一枚为115克,其中九枚雕有精美兽钮饰。

然而,这些艺术珍品曾在时代的波澜激荡中命运多舛,三度远离南昌路吴氏老宅。1953年,我的祖母不幸罹患癌症需动手术,手术费连同术后的治疗费用需要数千元。那时候,这是一笔大数目。家中无金银财宝,唯有吴昌硕留下的一些字画,但在当时并不值钱。正当爷爷吴东迈与父亲急得团团转时,父亲读书时的同窗好友、时任正泰橡胶厂董事长的刘汉麟先生得知后友情出手,付清了这笔医疗费。我们家中近十口人,平日生活就不宽裕,什么时候才能还清此款呢?爷爷捧着这盒田黄印章来到刘汉麟先生家,执意留下作为抵押。刘汉麟先生一再推托,但终拗不过爷爷的坚持,印章就此留在了刘家保险箱里。1966年,刘汉麟先生恐怕吴家祖传之宝有失,又将此盒印章送还南昌路吴家,我们才第一次见到先祖遗物的真容。但不久后,印章又因各种原因下落不明。直到多年后的1974年,父亲才开始寻找它们。得到的信息是,印章已卖给文物商店。父亲先去了文物商店,但哪里都查不到这笔账,又去友谊商店、博物馆等多方打听。来来回回,年复一年,均无收获。

父亲有两位至交,一位是我中学同学王小鹰的父亲芦芒,他是新四军老干部,著名作家、诗人;一位是曾任上海科学院副院长的程国璠伯伯。他俩指点我父亲:“靠你个人能办得好这种事?要相信组织、相信党,你可以写信给市纪委,请他们出面查一查。”“这盒印章,是你们的家珍,也是国家的国宝。若能捐赠给国家,国家会负责寻找的。”我父亲茅塞顿开,听从建议,写信给上海市纪委,在信中明确表态,如能找回此盒田黄印章,一定捐赠给国家收藏。不到一个月,复函来了。市纪委领导非常重视此事,查明当年的经手者已经去世,线索因此中断。市纪委复函称:已委托市文管委处理此事,请与该委员会联系。于是,父亲与市纪委的一位女同志以及文管会的金阶平同志一起,开始了对印章的新一轮追寻。首先,他们清查文物商店堆积如山的账目,未见印章踪迹;又去文物商店的上级单位商业一局,翻阅该局十余年的账册,一本一本仔细查看,唯恐漏掉一笔。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找到了线索,一本账册上记得清清楚楚:吴昌硕田黄印章已卖给进出口公司。赶到进出口公司一打听,这十二方印章已卖给了外商!三位“寻宝者”全愣住了。父亲更是老泪纵横,年近六旬一贯坚强的他,终于也挺不住了。好在,柳暗花明。细心的老金突然发现账册的支出栏一角注了一句话:买主付的钱已退回了。怎么回事?三人忙找来知情者询问。最后得知,此盒印章在海关被扣住了,海关工作人员认为它们属于国宝,不能卖给外商。进出口公司只好把钱退还给人家。于是,上海市纪委与文管会联合与海关联系,并得到海关回复:为防止再次流失,印章早已上交国家文物局。市纪委与文管会于是又发函至国家文物局,国家文物局也很重视,根据线索派专人会同老金等人,在七八十个大箱子中小心翼翼地翻寻。好些日子后,他们真的找到了那盒印章。

历尽周折的吴家“家珍”,终于拨开重雾见天日了。那时,已经是1981年夏秋之交了。在一次庄严的“落实政策,归还原物”会议上,父亲领回了这盒朝思暮想的印章,到家后恭恭敬敬地供在我爷爷的遗像前,禀告曰:“政府费尽心力帮吴家找回了宝印,我决定将它捐赠给印学圣地——先祖父吴昌硕曾任社长的杭州西泠印社。”这当然已不是我爷爷与我父亲第一次捐赠家藏艺术珍品了。这盒印章仅在我家停留了一天。那天,父亲请来了几位好友,共同见识宝印。我与弟弟吴超当夜裁得十几张小宣纸,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在宣纸上逐一拜钤十二方印章,因为时间紧迫,我们根本来不及拓边款。第二天上午,我们就目送父亲坐上西泠印社派来的轿车。印章再一次离开南昌路老宅。不过,这次再也不是流离失所,而是定居于西泠印社的国家级印学博物馆,在那里供千万仰慕者观瞻。

上海吴昌硕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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