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家族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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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保护一个即将出生的婴儿,整个曲阜城如临大敌。

    这是1920年2月23日,山东曲阜城里,由时任北洋政府总统徐世昌特地派出的军队,包围整个曲阜孔府,在一位特派将军和时任山东省省长屈映光,以及孟子、颜回、曾子三氏奉祀官的同时监督下,他们都在焦急的等待,曲阜孔府里即将传出的那一声婴儿的啼哭。

    此前三个月(1919年11月),作为孔子第76代嫡孙、同时也是第30代衍圣公的孔令贻(1872-1919)突然在北京病逝,享年47岁。作为从北宋就开始世袭封承的贵族,“衍圣公”是一个只有孔子的嫡系男系子孙才能继承的爵位,但孔令贻生前只有两个女儿,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孔令贻的小妾王氏此时已怀有身孕。

    孩子不知是男是女,但如果是男孩,按照惯例,他将受封成为第31代衍圣公。

    王氏临产在即,为了防止王氏即将出生的孩子被掉包,北洋政府派出的军队和代表紧紧包围了整个曲阜孔府,在产房,孔府血缘关系最近的十二府长辈老太太也亲自坐镇监督,偏偏王氏难产,孔府上下焦虑万分,好不容易,婴儿顺利出生。

    是个男婴。

    当消息传开时,整个曲阜震动了,随后,曲阜全城开始燃放鞭炮,北洋政府也下令在曲阜鸣放13响礼炮,以庆祝“圣裔不辍”。

    同年6月,当这位被命名为孔德成的婴儿满百日时,北洋政府总统徐世昌特地下令,封襁褓中的孔子第77代孙孔德成为袭封第31代衍圣公

    这,就是末代衍圣公孔德成。

    ▲末代衍圣公、少年孔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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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德成出生时,孔子家族作为世界上延续、世袭时间最长的贵族家族,已经存在了2000多年。

    这是一个超越王朝更替与江山鼎革变迁的世袭贵族。

    公元前219年,秦始皇在东巡郡县时,特地封孔子9代孙孔鲋为鲁之文通君,文通君仅仅只是名誉称号,并非祭祀孔子的专门封号,然而秦始皇却开了封赏孔子嫡系子孙的先例。

    汉高祖时期,刘邦在公元前195年经过鲁地,又封孔子的9代孙孔腾(孔鲋之弟)为“奉祀君”,专主孔子的祭祀诸事。

    对于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公元前2世纪,司马迁在写作《史记》时,就敏锐地捕捉到了后世将发生的文化锐变,因此他将孔子写入了只有世袭王侯才能入列的“世家”系列,尽管此时距离孔子被封“王”,还将有千年时间。

    到了汉元帝时期,公元前43年,汉元帝又封孔子的13代孙孔霸为太师,并赐爵关内侯,食邑八百户,号褒成君,以所食邑奉孔子祀,这也是孔子后裔世袭爵位奉祀的开始。

    到了北宋时期,为了防止自唐朝中期以后军人割据乱政的传统,北宋朝廷开始极力推行“崇文抑武”,在这种背景下,公元1045年,宋仁宗正式封孔子的46代孙孔宗愿为衍圣公,此后,衍圣公这一世袭爵位封号历经北宋、金与南宋、元、明、清、民国,一直延续到第31代、也是末代衍圣公孔德成时,已经流传了800多年。

    宋代时,衍圣公相当于八品官,元代提升为三品,明朝初年是一品文官,后又“班列文官之首”,清代还特许在紫禁城骑马,在御道上行走。而历代衍圣公所居住的衍圣公府(今孔府),更是全国仅次于明清皇宫的最大府第,作为世受封爵的贵族世家,孔子嫡系家族的显赫与尊崇,自古无二。

    儒家道统象征: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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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后世地位显赫,但孔子家族刚开始却是人丁凋零。

    从孔子开始,孔子家族连续七代单传,一直到第八代孔谦才生了三个儿子;到东汉章帝刘炟(57-88年)时期,孔子家族20岁以上的男丁只有60多人,而此时,距离孔子(公元前551-公元前479)生活时期已经过去了500多年。

    即使到了唐朝末年,当时定居今天山东曲阜一带的孔子后裔也只有十户左右,但是五代十国后期,孔子后裔开始大幅增长起来,不仅曲阜正统的人丁大增,就连外迁的人口也逐渐增多。

    在孔子家族的传说中,孔子家族走向旺盛的转折点,与一宗骇人听闻的灭族屠杀案有关。

    后梁乾化三年(公元913年),由于恰逢五代十国乱世,作为孔子家族世袭的奴仆后代孔末(原姓刘,跟随孔子家族改姓孔),看到孔子后裔所享有的世代荣华富贵眼红不已,随后带领暴徒将在曲阜居住的孔氏家族进行灭门屠杀,史称“孔末乱孔”,当时,孔子的第43代嫡孙孔仁玉只有9个月大,由于刚好在外婆家而躲过一劫。

    在将孔子嫡系家族满门屠杀后,孔末随后开始冒充孔子嫡孙进行招摇撞骗,一直到17年后的后唐明宗长兴元年(930年),有人将孔末冒充圣裔之事诉诸朝廷,经过核实,最终后唐朝廷将孔末诛杀,17岁的孔仁玉才得以回归曲阜孔府,而孔仁玉也因此被称为孔氏家族“中兴祖”。

    尽管历史考古等资料对于“孔末乱孔”事件的真实性存有争议,但是孔仁玉振兴孔家,却是不争的事实。此后到元朝前期的孔子53代孙时,孔子嫡系后裔子孙已达84人,连同上下几代共有334人——相比五代十国以前,孔子家族历经一千多年发展却始终人丁凋零的局面,从五代十国的第43代嫡孙孔仁玉开始,孔子家族的人口繁衍,开始有了大发展。

    到了明朝57代孙时,孔子家族人丁(不含女性)当时已超过万人;清朝乾隆年间,孔子后裔子孙突破了10万人;到了民国时期,这一数字增加到56万人;而到当代,孔子后裔子孙已有400多万人,并广泛散居到全球各地,其中光韩国就有孔子后裔7万多人。

    作为孔子家族嫡系子孙世代居住的山东曲阜,当地只要追溯三代,几乎每一家都与孔家有着亲戚关系,因此曲阜当地有俗语称“无孔不成席,无孔不成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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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王朝道统和国家意识形态的象征,孔子家族在乱世中,注定颠沛流离。

    北宋靖康之变后,面对南下入侵的女真人,为了道统的延续,1128年,作为孔子第48代嫡孙的“衍圣公”孔端友带着孔氏族人,护佑着孔家的“世传珍宝”——孔子夫妇楷木像及画像,跟随宋室一起辗转南迁到了浙江衢州,第二年(1129年),宋高宗御批孔端友在衢州兴建孔府、孔庙,这也是孔氏南宗的开端。

    与此同时,为了争夺国家道统的正统性,女真人建立的金国,则册封孔端友的同父异母弟弟孔端操袭封衍圣公,以主持曲阜孔庙祭祀,这也是孔氏北宗的开始,从此,孔氏家族开始出现南北宗之争

    元朝先后金国和南宋后,孔子家族的南北宗之争也摆到了忽必烈的眼前。当时,忽必烈有意成全本为最嫡系正统的孔子53代嫡孙、南宗的衍圣公孔洙回归山东曲阜,解决孔子家族嫡传的南北宗之争。

    但孔洙却主动表示,孔子南宗当时在浙江衢州已经有五代先祖入葬(第48代、49代、50代、51代、52代),他自己实在不忍心、难以离弃先祖,况且北宗孔氏家族毕竟也是嫡系子孙,在乱世中守护曲阜祖业也劳苦功高,因此自己愿意放弃南宗衍圣公的封号爵位,解决孔子家族的南北宗之争。

    当时,作为衍圣公所享有的世袭荣华富贵,是天下其他家族所梦寐难求的,但孔洙却主动放弃,这让忽必烈感慨不已,他称赞孔洙“宁违荣而不违亲,真圣公后也”

    为了杜绝日后孔子南宗子孙与北宗夺嫡,为此,忽必烈也特地做了安排,命人专门制订了衢州孔氏南宗家规,张挂在南宗孔氏家庙,声明作为孔子北宗的曲阜子孙袭封千年不易,如孔子南宗子孙妄起争端,将被“置之重典,永不叙录”。

    ▲忽必烈解决了南宋时期遗留的孔子后裔南北宗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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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作为与中华帝国安危与共、袭封2000多年的特权家族,孔家是否仅仅凭借作为孔子子孙的血缘关系,便足以屹立千年不倒?

    对于这一点,奥秘其实早已蕴含在孔子的家教之中。

    孔子在世时,经常潦倒不如意,但他还是教育儿子孔鲤说:

    “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

    这就是流传千古的诗礼庭训

    这一流传2500多年的祖训,即使到今天,也仍然是孔氏家族的祖训和家教,据孔子后人透露,按照孔子家训改编的对联“礼乐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即使到今天,也仍然是曲阜孔氏家族最常用的春联内容,在孔家后人看来,“学诗学礼”的祖训核心,是重视教育、礼门义路的家风,孔子的76代孙孔令绍则将之简单表述为有文化,守规矩

    “有文化,守规矩”,这看似简单的六个字,当一个家族2000多年延续不断执行到底的时候,它开始迸发出无比强大的精神力量。

    秦朝末年,秦始皇“焚书坑儒”,孔子的九代孙孔鲋鉴于文化传续重任,冒险作出了“鲁壁藏书”的举动,将家藏的《论语》、《尚书》、《孝经》等书,藏于旧宅的墙壁中,秦末农民起义爆发后,孔鲋又跟随陈胜农民军抗击暴秦,最终被秦将章邯的军队所杀,卒年57岁。

    孔鲋虽死,但他留下的存续道统、抗击暴政的精神,却始终鼓励着孔氏后人,孔家在西汉开始受封后,家族更加恪守礼义门风,到了东汉末年,孔子的第20代孙孔融更是留下了四岁让梨的佳话。

    孔融长大后,恰逢东汉末年宦官专权乱政陷害士人,在“党锢之祸”的政治危局下,当时士人张俭遭到通缉,于是便逃到孔家,希望投奔自己的朋友、孔融的哥哥孔褒,张俭到孔家了,恰巧孔褒不在家,张俭正犹豫去留之际,当时年仅16岁的孔融看出了危难所在,于是“自作主张”决定收留保护张俭。后来事情败露,张俭逃走,孔融和孔褒兄弟都被逮捕下狱,宦官审讯两兄弟时,孔融主动承担罪责说,“是我自己决定收留张俭,与我哥哥无关。”而孔褒则为弟弟辩护说:“张俭是我的朋友,他是来投奔我的,与弟弟无关,要杀就杀我。”孔融孔褒母亲听说后又主动投案说:“我是他们的母亲,是我教育无方,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

    为了拯救这个国家的士人,孔融一家三口争先求死,让当时人无限感慨唏嘘,最终,宦官下令杀死了孔褒,而释放了孔融和孔母,而孔家为了道义“一门争死”的故事,也始终流传后世,透露出孔家正直刚硬的政治品格。

    到了元代,孔子的52代孙孔治为官,就始终“孝友仁厚,公谨廉明”,孔治在儿子孔思诚出任曲阜县尹之初,就告诫儿子说:“毋妄怒,轻笞人。邑中长者视之如父兄,幼者抚之如子弟……”

    明代初期,孔子的57代孙孔讷“为人严谨,天性仁孝”,乐善好施,对无力婚葬的乡邻,时常解囊相助。

    但孔家也有例外的时候,明朝万历十一年(1583年),当时的世袭衍圣公孔尚贤在进京朝见时,随身带着土特产贩卖,又贪图驿站便利,以致遭到弹劾,遭到“考成法”处治。另外,孔尚贤娶了权相严嵩的孙女为妻,因此后来严嵩倒台时,孔尚贤也受到了一定拖累,有鉴于政治凶险和个人教训,孔尚贤于是特地立下了《孔氏祖训箴规》,并提出“崇儒重道,好礼尚德,孔门素为佩服。为子孙者,勿嗜利忘义,出入衙门,有亏先德”的家训。

    在历代先祖不断总结并身体力行的祖训家风教育下,孔家,这个沿袭千年的道统象征,其后人也始终仁义布施,到了明末乱世的崇祯十三年(1640年),山东发生灾荒,瘟疫肆虐,当时,孔子的65代孙孔胤植特地上奏朝廷,请求免除当地粮税,并出钱物救济灾民,先后救活“数千人”。

    而在乱世之中,这个道统家族,也始终心怀天下。

    明末清初时,有鉴于国家衰亡,孔子六十四代孙孔尚任在千古名著《桃花扇》中,也委婉写出了一个时代士人的哀愁,他在戏剧中借用剧中人物之口说:“你们不晓得,那些文人名士,都是识时务的俊杰,从三年前俱已出山了。”尽管不得不在清朝的高压统治下生活,但他仍然借着一杆笔力,控诉着乱世的无操守者,表达出对故国明朝的无限哀思,《桃花扇》历经三易其稿,成书后的第二年,孔尚任就遭到罢官并差点因此被杀,只因他是孔子后人,最终才被赦免一死。

    到了清代,孔子的67代孙孔毓珣担任四川龙安知府期间,“因俗为治,弊去其太甚,边民安之。”在湖广地区任职期间,孔毓珣又带领民众筑堤捍江,因为他治河有功,民众特地将堤坝称为“孔公堤”。

    后来,雍正皇帝在召见孔子70代孙孔广棨时感慨说:“至圣先师后裔当存圣贤之心,行圣贤之事,一切秉礼守义,以骄奢为戒。”

    作为中华帝国道统的象征,孔家人尽管享受了皇权的特封,但家族却始终“秉礼守义”,不能不说,这也是2000多年来,孔氏家族得以长盛不衰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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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家族历经富贵,但特殊的袭封背景,也让孔家世代谨慎。

    对此,孔府前一幅金字对联也道出了关键所在:

    “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

    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

    在这幅对联中,“富”字上面缺了一点,“章”字的一竖一直通到上面

    孔家人对此的解释是:“富贵无边,文章通天。”在他们看来,只有秉持“礼乐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祖训,家族才能在克制谨慎中,绵延2000多年而兴盛不衰,因为孔子家族世袭绵延的特权虽然“与国咸休”,但如果家族自身没有高尚节制的门风加持,则必将势危倾覆。

    ▲孔府里的这幅对联,藏着两个有意为之的“错别字”。

    时间演进到1924年后,当年,冯玉祥发动军变,将清朝废帝溥仪赶出了紫禁城,作为帝国最后象征的溥仪狼狈出走,这也给了衍圣公孔德成以极大的心理震撼,到了1928年,在族人的商议下,当时年仅9岁(虚岁)的孔德成上书中央政府,请求取消“衍圣公”的封爵,到了1935年,民国政府最终作出决议:废除一切封建爵位,并将“衍圣公”孔德成的爵位改为“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头衔;另外对于早已没落多时的孔子南宗、浙江衢州孔子嫡系子孙,则任命为“大成至圣先师南宗奉祀官”。

    尽管如此,一生信仰儒家道统的蒋介石,还是对孔德成予以了特殊礼遇,1935年7月,在孔德成就任“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的仪式上,国民党大佬陈立夫出面主持,戴季陶监督,蒋介石也亲自出席观礼。

    尽管“衍圣公”的封号不再,但作为中国道统的象征,孔德成仍然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对此,在当时的乱世中,日本人也居心叵测,并几次三番试图诱惑末代衍圣公孔德成前往日本。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当年年底,日军侵入山东鲁南,面对曲阜即将沦陷敌手的危亡局面,为了抢救作为中国道统象征的末代“衍圣公”孔德成,蒋介石特地命令国民党第二十师师长孙桐萱率兵到曲阜孔府,连夜护送孔德成逃出曲阜。

    孔德成离开孔府仅仅两个小时后,日军就攻占了曲阜孔府。

    后来,孔德成的堂弟、同为孔子77代裔孙的孔德墉回忆说:“现在看来,蒋介石办了一件好事,若孔德成落入日本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起码会把他绑架至日本,供奉成有名无实的'伪圣人’。”

    孔德成离开曲阜后抵达武汉,随后发表了抗日宣言,武汉沦陷后,孔德成又跟随国民政府退往重庆继续坚持抗战,蒋介石则下令特地在重庆歌乐山为末代“衍圣公”修建了奉祀官府,并且让他参加国民党的参政会。

    ▲蒋介石在1937年,“抢救”了末代衍圣公孔德成。

    如何对待作为中华文明象征的曲阜孔庙,早在日军进占曲阜之前,日本东京大学教授高田真治就上书日本军部说:

    “山东作战,如破坏曲阜古迹,日本将负破坏世界文化遗迹的责任。”

    为此,日本军部特地命令前线部队避开在曲阜一带的战斗,日军攻占孔庙后,尽管在其他地方犯下滔天罪行,但对曲阜孔庙却始终毕恭毕敬。

    曲阜当地百姓回忆说,曲阜沦陷期间,日军在当地见到孔府的汽车都会鞠躬行礼,进入民宅后,发现墙上有孔子像也会鞠躬致敬。

    曲阜沦陷期间,当时随父亲孔令煜一起守护孔府的孔德墉回忆说:

    “120名日本兵占领了孔家大院,他们在孔府还算老实、规矩。大院内凡贴上'内宅,止步’的字样,若没上级批示,日本兵一般不敢贸然闯入。”

    “我接待过一位少将,他不敢坐在我的上边,只要我坐在上边的话,他一定会自动地坐在下边。当官的坐在他的旁边,其余的全部都要在外边站着。”

    孔令煜回忆说,日本人长期经受中华文明世泽,也有尊孔传统,为此,在曲阜沦陷期间,日本人也将孔府奉若神明,即便是日本军方组团参观,也要规规矩矩地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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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抗战胜利后,孔德成一度短暂返回曲阜,1949年时代巨变之际,孔德成又跟随蒋介石漂洋过海到了台湾。

    而与孔德成一起到达台湾的,还有作为道教第63代天师的张恩溥,还有藏传佛教系统的第七世章嘉。

    在蒋介石看来,孔德成、张恩溥以及第七世章嘉,也是儒释道三家和中国“道统”的重要象征。

    作为遗腹子,孔德成出生前就没了父亲,出生后十几天母亲又因产褥热去世,尽管名义上坐享荣华富贵,但一出生就成了孤儿的他,心中的孤苦,或许只有他自己才能体味。

    而生逢乱世的他,从民国变故到抗战漂泊,再到解放战争,最终流落小岛台湾,这种个人的特殊生世,加上家族祖训,也让他一生谨小慎微,据曾经担任台湾防务部门负责人的郝伯村回忆说:“我和孔德成共事五年,我们开会时,没见他说过一句话。”

    但孔德成有自己的个性和坚持。

    到了1990年代,当时曲阜当地生产了一种以“孔府”命名的“孔府家酒”、“孔府宴酒”,对此家乡代表团特地到了台湾拜访孔德成,并向他献上了包装豪华的“孔府家酒”,希望末代“衍圣公”能为此站台代言,没想到性格耿直的孔德成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们孔家没有这种酒。”

    在台湾,孔德成尽管名义上担任“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国大代表”和台北故宫博物院终身院长,但他的实际职务,却是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并主要在台湾大学和辅仁大学讲授“三礼研究”、“金文研究”和“殷周青铜彝器研究”等课程。

    对此,早在抗战迁居重庆时,就师从著名学者王献唐的孔德成,年轻时就立下了“做一位纯粹学人,而不以道统自居”的志向,对他来说,出身孔家、身为末代“衍圣公”虽然是一种特殊的无上荣誉,但若沉迷于此,不仅是他个人,即使是整个孔家,也将难以适应时代的巨变。

    时代的隔离,让孔德成在1949年离开大陆后,此后终身都未再返回故乡曲阜,1993年,人在台湾的孔德成特地写了一幅对联:“风雨一杯酒,江山万里心”,并托人寄给了人在大陆的姐姐孔德懋,委托她去父母的空坟前磕头烧纸。孔德懋则将弟弟孔德成的这幅对联挂在了客厅,每每睹物思人。

    2008年,末代“衍圣公”孔德成最终在台湾去世后,享年89岁。由于孔德成的儿子孔维益已于此前先行病逝,2009年 ,台湾方面改封的“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最终由末代衍圣公孔德成的嫡孙、孔维益的独子孔垂长继承。

    此后,原本全职经商的孔垂长,作为孔子的第79代嫡孙开始投入到宣扬儒家文明的事业中来,对于自己特殊的血脉所蕴含的使命,孔垂长说:

    “我在成长过程中知道自己有个与生俱来的使命时,内心里是有些抗拒的,但也只能无奈接受,这就是命运吧。”

    而作为孔子家族血脉的延续,2006年,孔垂长的儿子、孔子第80代嫡孙孔佑仁也在台湾出生。

    为了给这位天赋使命的曾孙取个名字,当时仍然在世的末代衍圣公孔德成前后想了一个多月,最终给曾孙取名为:

    孔佑仁

    “佑”是辈分排序;而“仁”,则是孔子思想中的核心要义,也是这个2000多年兴盛不衰的圣裔家族,得以福泽绵长的根本内蕴。

    ▲末代衍圣公孔德成(前)与孙子孔垂长(中)、曾孙孔佑仁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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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大陆,孔子南宗嫡系传人、孔子第75代孙孔祥楷,也于1947年9岁时,被民国政府委任为“大成至圣先师南宗奉祀官”。

    1956年,孔祥楷高考后被录取到西安建筑工程学院(今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建筑工程系,大学毕业后,孔祥楷辗转被分配到河北唐山的金矿任技术员,由于长期在偏远的矿上工作,孔祥凯竟然因此奇迹地躲过了历次政治运动。

    后来孔祥凯回忆说:“我能度过大劫,可能得益于我一直做普通人,始终与工人工作生活在一起。”

    浙江衢州的同乡则说:“如果没离开衢州,'批林批孔’时,老孔(孔祥楷)肯定会被打死。”

    在历经坎坷曲折后,1993年,浙江衢州市委在经过与孔祥楷工作的中国黄金总公司多次协商后,最终将自从1956年后就离开故乡的“南宗末代奉祀官”孔祥楷迎回故里。

    后来,有学者表示,作为孔子南宗的嫡系传人,孔祥楷应该将自己作为孔子“嫡长世系”的身份报告上去,对此孔祥楷则说:

    “谢谢了!人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而对于去世后落葬台湾的末代衍圣公孔德成,孔德成的堂弟、世界孔子后裔宗亲联谊总会会长孔德墉则表示:

    “我们的愿望是他能够落叶归根,葬在曲阜的祖茔孔林内。这里一直给他预留着墓地。”

    而同时期的孔祥楷则做了一件事,在修缮位处浙江衢州的孔子南宗家庙时,对于如何题写孔子的牌位,有人建议仍然按照旧例写成:“大成至圣先师之神位”。

    但孔祥楷却拒绝了,他说:

    “夫子说'祭神如神在’,可见孔夫子并不认为有'神’,连孔夫子都不认为有神,那他自己会是神么?所以,此处牌位不应写'神’字。”

    从神到人,这个延续2000多年的圣裔家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们也时刻铭记着孔子家族先哲留下的祖训: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

    自我检点,不扯滥务;

    居身简朴,辛勤劳杵;

    一丝一缕,恒念力物;

    粗茶淡饭,慎近酒酤;

    恪守信义,邻里互助;

    忠厚传家,苦读诗书;

    振振绳绳,繁我孔族。

    时代沧桑巨变,但他们严谨持守的家风,却确保了一个特殊的家族,得以延续2000多年而不衰,那些颠扑不破的真理,从来,就是朴实的。

    参考文献:

    余世存:《家世》,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8年版

    《孔子世家:世界第一贵族世家的百年沉浮》,《mangzine·精英》2007年第9期

    刘炎迅:《孔子墓蒙难记:红卫兵小将捣毁中华文化命脉》,《中国新闻周刊》2010年第九期

    严红枫:《孔德成病逝 大陆南宗奉祀官孔子75代孙仍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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