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虹:十岁那年,我独自去给父亲收尸,他大半个耳朵已经被撕掉了

本期编辑:武芸萱

作者:潘虹

-

潘虹

-

潘虹,1954年11月4日出生于上海市,演员,表演艺术家。她是首位登上《时代周刊》和开创电视广告模特时代。四届金鸡奖,三届金凤凰奖,三届小百花奖影后。

【背景】

潘虹爸爸的一个耳朵被别人撕下来一大半,1968年4月19日吃药自杀了。第二天,潘虹妈妈去了龙华火葬场,想最后看他一眼。她在雨里站了很久, 他们不让她进。他们要她划清界线。潘虹妈妈只好委派14岁的女儿潘虹去处理。

潘虹日记(1994年)4月21日 星期四

26年了,每到这一天,我总觉得冷。这来自心底来自骨髓的寒意,是26年前,我第一次迎面遇见死亡时,他留给我的。

前天,是父亲的忌日。可真正让我感知到死亡的,是26年前的今天,在龙华火葬场门口。

雕龙的烟囱,高高的矗立在阴霾的天空下,时不时“轰”地一下,冒出一股浓浓的黑烟,在料峭的春寒里,逐渐飘散,变淡。

我呆呆地看着它,感觉着死亡。这就是所有人的最后归途。这不是童话故事里那条通往天堂的道路。童话里的天堂路是开满了鲜花,是美丽的,而这烟囱如此丑陋。

爸爸死了。终于还是死了。

这就是结果。我终于知道结果是什么了。

前一天的晚上,当我听到爸爸死讯的时候,心里就好像有一个结被松开了。我没有哭。我平静得不像他的女儿,甚至不像一个孩子。

作为一个二类右派的女儿,作为一个老是听大人们悄悄议论着哪一个相熟的叔叔伯伯阿姨又没了的N岁女孩,冥冥中早就在等待着一种模糊而又清晰的可怕的东西,早就知道自己的家总有破碎崩溃的那一天。

那个晚上,结果来了。这就是结果。一个预料中的结果。

可是,尽管听过那么多的死亡,有过那么多的准备,当死亡真正降临在自己的身边,发生在自己亲人身上的时候,总会留下一些特别深刻的东西。

对于我,那些天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那么逼真那么鲜明地印在我的记忆里,连一个细节也不会忘记。

那个夜晚,煤气炉的水壶上温着一碗蛋炒饭,那是留给迟迟未归的母亲的。早已过了晚饭的时间,妈妈却连人影也不见,也没有一个说明她要晚归的口信请人带回。我带着妹妹和外婆面面相觑。谁也不敢问,会有什么事发生。可谁的心里都有预感,一定有什么事已经发生。

十一点多了,妈妈才回来。表情里没有什么异样,只是一件本该是淡灰色的夹衣,肩头已被屋外霏霏的冷雨淋成了深灰色。

我端蛋炒饭给她吃,她动了动筷,就打发我去睡。我刚一转身,她就对着外婆哭了。

她说爸爸死了,是自杀。昨天,吃了过量的安眠药,死了。

她说她今天去了龙华火葬场,想最后看他一眼。她在雨里站了很久,可他们不让她进。他们要她划清界线。

她回头来对我说:明天我也不能去,你给你爸爸送点东西去好吗?

好的,妈妈。我去。你别哭了。

我回答得那么冷静,连今天的我回想起来都有些诧异。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妈妈就把我叫起了床。

她打开爸爸的箱子,拿出套柞蚕丝的本白西服,一件白衬衣,一双相拼皮鞋,一双袜子,打成一个包袱,让我带去。她往我兜里塞了三十元钱,那是爸爸的一个同事打听了来告诉妈妈的,是用来收爸爸骨灰的钱。

然后,她送我上了43路公交车,把我交给了售票员。

龙华火葬场的门口,全都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全都和我一样,手里提着个包袱。没有一个大人,只有替他们的父亲或母亲来承担一个结果的孩子们。

看门的老头向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走到他跟前,他问我,“来看谁?”

我默默递上死亡通知单。他接过去。看一眼通知单,又看一眼我,说,等一下,就转身进去了。

他进去了很久,寒气就一点一点侵袭了我的全身。

他终于出来了。第一句就问我有没有给爸爸带袜子。他说他一个脚光着。

我说带了。

“胸前吐得一塌糊涂,吃药死的,是不是?”他又问。

我点点头。

他停了停,又对我说:“回去不要告诉你妈妈,你爸爸的一个耳朵被撕下来一大半,挂在脸上呢。”

这一瞬间,我忽然觉得,爸爸死了,这是解脱。虽然那时的我根本还不懂得苦难的准确含义,也不懂得忍受苦难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但我的心里对生和死就有了一种极具体的感觉。

与其那样活着,不如这样死了。

这一刻,我懂事了。

我把钱递给他。他拍拍我的头,说,“回去听话一点。”我点点头。

我觉得,那种感觉,不像是一个老人在关照一个孩子什么,倒像是两个大人在达成一种默契。

高高的烟囱雕着龙,矗立在阴霾的天空下,真丑陋。浓浓的黑烟时不时地“轰”一下冒出来,在料峭的春寒里,逐渐飘散,变淡。

我一路走,一路扭着头看它,心里就想着回去要听妈妈的话,别做任何让她失望的事。

父亲的死给我的不是悲伤,而是悟性。

他的死,使我一下子超越了时代,超越了年龄,甚至超越了痛苦。但也就在那一刻,我彻底失去了我的童年。这样一种生命层次的飞跃,使我比同龄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更成熟,更知道怎样打理自己。因为我知道,只有照顾好自己,才能少给妈妈添麻烦。

于是,就有了个十四岁的小女孩,捧着她父亲的骨灰盒,一个人坐硬席火车,从上海到哈尔滨,整整三天二夜。为的,是要替她的母亲送她的父亲回他的老家。

四月的哈尔滨,松花江还没完全解冻。第一次出门,我什么都不懂,连害怕也不太懂得。只知道,这条路我一定要走到底,一定要把妈妈交给我的任务完成好,一定要把爸爸送回家。

北方的四月,一切都是冰冷的。

松花江是冰冷的。哈尔滨是冰冷的。父亲的骨灰是冰冷的。小女孩的心也是冰冷冰冷的。

哈尔滨,这个我生疏的城市,这个与我的生命有着一份无法割舍的亲缘的地方,让我冷得彻骨。

这种感觉,一直要到很久以后,因为拍戏常常重回哈尔滨,才慢慢暖和起来。

这些事都过去好多年了,从来没有这样详细地记述过它们。今天不知怎么的,全都涌上来了。大概是前两天看了《辛德勒的名单》的缘故。

看那些灿若春花的生命,在转瞬间就烟消云散,我就在想,人类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的浩劫,那么多的灾难。看那些犹太人在那里为生存挣扎,觉得生命真是脆弱极了,任何一点点意外都可能使它夭折。

我一直觉得人的一生其实就考虑两大问题,爱与恨,生与死。其他的一切问题都是依附在这两大主题上的。尤其是生和死,它们的来与去,都由不得我们。我们只好主宰生和死之间的那短短的一段时光。活着,就活好它。

(0)

相关推荐

  • 【左邻右舍一百家】王延忠|生命的快乐远行

    哈哈 丝路新散文 siluxinsanwen 白 1 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 <左邻右舍一百家>自序 这是一些遥远而又亲近的故事,它就发生在我的身边,故事就长在我的心里. 在那贫困而又热 ...

  • 漂亮女儿喜欢穿裙子,得知父亲嫌弃她是女孩后说:我想变成男孩

    我叫李娜,在哈尔滨某医院病房里,我女儿响儿静静地坐在病床上,抚摸着自己的公主裙.她特别爱公主裙,这条裙子是她今年过生日的时候,我花了三十元钱从网上买给她的生日礼物,女儿只穿了一次,在知道父亲嫌弃她是个 ...

  • 掏耳勺‖文/雪梦

    掏耳勺 紧咬的牙,歪着的脑袋,刻意使劲闭上的眼--唉,不复存在了.小时最害怕爸爸身上那串叮铃作响的钥匙串.因为它上面有一个令我拔腿就想跑的小玩意--掏耳勺. "来,让我看看你的耳朵,该掏耳塞 ...

  • 【枚素传真】| 骨灰的温度

    骨灰的温度 三千繁华,弹指刹那,百年过后,不过一捧黄沙! 我站在火葬场的门口,听到工作人员大声吆喝着:"马健的家属,领骨灰."我一步步走近爸爸的骨灰前,我不能接受,几天前爸爸还是一 ...

  • “我妈在我十岁那年去寻找幸福,现在要回来养老,我不接受”

    你永远想象不到,父母的错误会带给孩子怎样的伤害和影响. 我常常在想,我们总是教育孩子要做一个怎样孝敬父母和有担当的人,却很少有人教育成年人要怎样做一个合格的有担当的父母,这是不是一种本末倒置呢? 其实 ...

  • 八十岁前一定要去的100个地方!你去过几个了?

    最美风景在路上 2018-10-13 一辈子说长也不长,算下来也不过大约29200天:一辈子说短也不短,足够你看遍世间的美景,吃够天下的美食. 如果无法延长生命的长度,不如拓展生命的宽度,80岁前一定 ...

  • 引人入胜——《十岁那年》

    故事是从一个叫金河的十岁小姑娘,她家乡的传统节日泰特节开始.她和英俊.温柔却永远只在照片上的爸爸,坚强勇敢美丽的妈妈,还有三个性格各异的哥哥一起迎接新年.但是在这一年,战争摧毁了他们的家园,从此她的生 ...

  • 文学原创•微型小说《我十岁那年》(外一篇)作者 万吉晨

    我十岁那年 (外一篇) 作者 万吉晨 刚上音乐课,我就被苏老师的模样迷住了.她叫苏百灵,觉得她太像我妈妈.上她的课,不仅学唱歌,而是为看她.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到音乐课的时候,苏老师竟然没有来.我们等, ...

  • 我二十岁那年,五哥堂哥和我不谋而合,决定...

    我二十岁那年,五哥堂哥和我不谋而合,决定现学现用,利用20枚硬币,在周边各场镇上骗点钱财,好过个快乐幸福年. 我们将20枚5分钱的硬币分成两组,一组每枚写上'5分″字样,共10枚,合计50分:一组每枚 ...

  • 【每日黄诗】不要在三十岁那年就久久凝望夕阳,这首诗不算数!(2020年8月3日《那年,与夕阳合影 》)

    万勿误会:"每日黄诗"的黄字,不是涉黄的黄,意思只是说,每日推送一首黄亚洲的诗作,或者是,每日推送一首黄亚洲举荐的诗作. 黄亚洲的举荐,不论人情,入得法眼即荐."黄评&q ...

  • 诗歌:《十岁那年》

    那时候还小, 仅仅只有十岁: 喜欢吃糖葫芦, 喜欢吃棉花糖. 那时候还小, 仅仅只有十岁: 喜欢玩竹蜻蜓, 喜欢跟小伙伴们经常在一起丢沙包. 那时候还小, 仅仅只有十岁: 但我也在学知识学文化, 对生 ...

  • 鲍陆胜丨三十岁那年,我得了一场抑郁症(散文)

    这是朋友告诉我的一个故事. 朋友是老师,在她的镇上教初中.因为年轻,又肯干的缘故,无论是教学成绩,还是班级管理,在学校都是佼佼者.于是乎,很多荣誉,诸如"优秀教师"."优 ...

  • 吴 群丨二十岁那年的夏天

    湖南卫视"我是歌手"栏目半决赛中,张宇演唱了陈升作词作曲送给好朋友金城武的一首歌<二十岁男人的眼泪>,二十年后又一次听到熟悉的旋律,它像一泓清泉,一点点滋润着我茫然的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