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那些事之四:母亲的生日
昨天是母亲的生日。
母亲前天还在打电话,一再辞客。说年底了,我和妹妹两家人都很忙,平时钱和东西没少拿,不要回去了,她不会见怪的。她住在我弟弟家,最心疼她的小舅舅会来,有他们陪着过生日,是一样的。
听着电话,我的思绪情不自禁地回到了从前。
母亲五十岁以前过生日的情景,我因年小和在学校寄宿读书,很模糊了。
依稀记得,那时母亲生日时,外公外婆舅舅和姨妈们等都会来我家。
母亲的娘家在现在的灵官殿镇茶子山,离我家有二十来里路。当时交通不发达,走人家全部是走路。外公外婆等人过来,要翻过一座叫“三磨坳”(音近字)的大山。
这条路,有三四里,坡陡,岭长。人们从坡底走到山顶,要歇好几口气。经常走得气喘吁吁,爬得大汗淋漓,累得身体象散架似的,全身要痛好几天才能复原。最危险的地方,有三四百米长。仅容一个人侧身贴着崖壁而过,下面全是悬崖。一不小心滑落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外公外婆等人过来后,如果天气好,睡一个晚上。第二天吃了早饭,不管我的父母怎么留,都回去了。遇上雨雪冰冻天气,就住几天。待天气好点,再走。
母亲不吃鱼和鸭等所有有腥味的东西。说是小时候吃了没有煮熟的鱼,“刺坏了”。
过生日时,母亲一定会提前叮嘱父亲,买条鱼,称点肉,宰只鸡或鸭等,招待下来贺生的客人。她自己则以不吃腥味的东西为由,不上饭桌。轻轻地夹一点青菜或倒一点菜汤,坐在灶边,把饭吃了。
母亲五十岁生日时,摆了一场酒。个中原因,至今说来,还甚是心酸。
母亲四十八岁那年,突然得起重病。全家耗尽所有,陪她四处医治,不但不见起色,反而越发病重。
医生劝我们别治了,看母亲喜欢吃什么,回家多买点给她吃。院子里的人背着母亲,做我父亲的工作。说要有思想准备,拖一天是一天,不是一个长久人了。如果能满五十,一定要讲良心,给她办几桌。再怎么样,她在这里生儿育女,为你接上了香火。你要晓得,为了你,她吃了不少的亏和苦。
父亲一脸泪水的找到我,说想为母亲摆个五十岁生日酒。他担心母亲没有六十满,五十岁生日时人还在,不摆酒,会愧疚一辈子,对不起母亲。摆酒,手头没有钱了,希望我想点办法。
父亲说知道我们三兄妹,把所有工资和积蓄,都用在了母亲治病上,没有钱了。他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找的。我在工作单位,比他在农村借钱要容易些。
听说我们要办五十酒,母亲坚决不同意。哭着责怪父亲又去拖累子女,哀求他省下这笔准备办酒的钱,给她死后办丧事。
父亲死活不同意。说办这场酒,主要是为了给晦气连连的家里“冲下喜”。如果冲得好,母亲的病说不定就好了。
万一没用,也没有关系。办完五十酒,要到六十岁去了。父亲和大家心里都明白,以我母亲当时的病状,最多还能活一年半载。这台满十酒,很可能是她在人世间最后一场生日宴了。这句潜台词,大家心知肚明,只不过不好讲而矣。怕伤了我母亲的心,怕我们误会别人在“看彩”。
在这里,不得不补充一个插曲:
我家乡的人,大都在五十岁左右,为自己做好了棺材。母亲患病后,全家人的心思,都在治病上。母亲病危几次后,邻居善意地提醒父亲,做好棺材算了。以免万一人走了,连棺材都没有,还要去买或新做。
于是,父亲立即请人做了两口棺材。一口给母亲,一口给自己。
当地有个传统习俗,棺材圆盖(做好的意思)的那天晚上,大家都会来庆贺一下,顺便问问木匠师傅有些什么阳兆(预兆的意思)。
为主的木匠师傅告诉我父母,棺材做好后,不要喊漆匠师傅来漆,摆在家里没有关系。他还说父亲和母亲,两个人是坛子撞罐子。到底会不会撞烂或撞掉一个,他说不准。一旦动手漆棺材了,一定有一个人不得对数了(去世的意思)。
父亲问有没有化解的办法。回答说可以办场喜酒,冲下试试。
母亲办五十岁生日酒时,所有的亲戚和乡邻都来了。
但这场生日酒,大家都吃得很沉闷。整个吃酒过程,除了偶尔一阵鞭炮声,几乎没有任何人大声讲话或喧闹,也没有人嘻嘻哈哈开玩笑。大家都沉着脸,低着头,压抑着情绪,怕万一不慎,引起我母亲伤感,难过和痛苦。
母亲躺在病床上,吃不下任何东西。她有气无力地一遍遍和来看她的人拉着家常,恋恋不舍地拉着他们的手,泪流满面,不时失声痛哭。说自己为不起大家的情了,拖累了家庭,害了孩子们。
所有在场人,看到我母亲的样子,一个个都眼泪直流,摇头叹息。说母亲命不好,吃了一世苦。小孩刚送出来,日子就要好过了,自己就不行了。
大家都断定,我母亲就算熬过过年,也熬不过第二年的清明节。他们纷纷拿着红包,提着水果或牛奶等物品,“来见我母亲最后一面”。
我的母亲,怕自己活不到过年。把后事,都一一做了安排。
就在我们一家都绝望了时,奇迹发生了。过完年后,在病床上躺了快一年的母亲,竟不要人扶,下地走路了……
母亲从“鬼门关”打了一转,又回来了。而我一向身体健康的父亲,却慢慢出现身体不适,不到五年就因病过世了。
时至今日,母亲还一直在自责。说当初如果信那个木匠师傅的话,我父亲也许不会和她开玩笑:用稻草做两个阄来拣,谁拣到短阄谁先走。父亲为了减轻母亲的心理负担,悄悄把自己拣到的长阄,用指甲截去一段,变成了短阄。
她说她那时走了,父亲一定不会生病,会少用我们三兄妹许多钱。他也不会走得那么早,连一天福都没有享到。
母亲六十岁生日那年,我已到县直机关上班近三年了。
母亲虑及我是单位股室负责人,办酒影响不好。刚刚买了新房,装修好住进去,口袋里空空如也。弟弟妹妹也正在创业阶段,钱和时间都紧。坚决不准我们三兄妹给她摆寿酒,否则,她就外出,要我们找不到。
万般无奈下,我们按照母亲的安排,在县城的一个小酒店里,订了一桌酒席。作陪的,包括我两个舅舅和姨妈等亲戚在内,一共十一个人。
酒席结束后,母亲执意要买单。说我们三兄妹家买房的买房,创业的创业,小孩都已或快要上学了,负担都重。她嫌饭菜太贵了,一餐吃了好几担谷。说要我在家里弄一顿吃不弄,钱多了。她把剩余的菜,全部打了包。分送给舅舅等亲戚,要他们带回去给小孩吃。并拒绝我们的挽留,陪同舅舅等人坐班车回家去了。
两年后,我通过公开招考,成了一名乡镇党政领导班子成员。每逢母亲生日,她都会早早地就给我打电话。要我专心干好工作,不要惦记她的生日。我能多为群众办事,不挨骂,不当贪污腐败分子,不被人指背心,就是送给她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每次请假回去贺生,总见母亲是一如既往,站在饭桌边。桌上的菜,照例都是鱼肉鸡鸭等。她一边热情地劝大家多吃点,一边夹点青菜或倒点菜汤。说自己不喜欢吃,吃不得,也吃不下。
临到走时,母亲总要给我准备一个鸡腿、一袋干笋或其他新鲜蔬菜。说我的儿子是长子,在读书,没有回家里来。奶奶没有其他的好东西给他吃,带一个鸡腿让他尝尝。农村自己家里喂的鸡和种的东西,比菜市场买的要好吃很多。
“哥哥,今天妈妈生日,你回去吗?”妹妹的电话,打断了我的回忆。
一行人来到弟弟的店铺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母亲和小舅舅,早已在门口等我们了。
你爸爸好客,豪爽,爱闹热,讲义气。如果还在,家里今天肯定会热闹一些。小舅舅吃着,聊着。不经意间,就提起了我去世多年的父亲。一声长叹,满是伤感。
“我爸不争气,大早走了,对不起我妈!”我接过话头,不禁泪如雨下……
透过泪眼,我清楚地看到,母亲抬起饭碗和双手,遮了又遮自己通红的双眼和眼眶。强忍着眼泪,没有往下掉。
尔后,母亲借口炒碗白菜来吃,端起碗,去了厨房……
母亲端着白菜出来时,泪痕还未全干。坚毅的她,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一脸是笑。她要我们三兄妹陪好小舅舅,毕竟他也快七十岁了,吃了晚饭还要回去,来一趟很不容易。
刹那间,小舅舅的眼泪,奔涌而出……
弟弟妹妹见状,连忙端起酒杯,敬起小舅舅来。结果,原来讲只喝两杯酒的小舅舅,破例喝了三杯。
母亲站在小舅舅身后,边劝他多吃点菜,边往他碗里夹。并叮嘱我们,千万别把小舅舅灌醉了。你爸爸就是喜欢喝酒,经常醉,结果还好年轻就病死了。
写到此,我真想替母亲,痛骂父亲一句:今生今世,您真对不起母亲!您走了,留下母亲一个人,孤寂地守护着那山、那水和那人!
作者简介:周志辉,笔名石观音、观音石,男,邵东市作家协会会员。曾躬耕杏园十载,后中途易辙,现为公务员。闲时偶尔码字,作品散见报刊杂志和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