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女“诗豪”李冶，进京一见君王，命运便失控了
原创2021-05-23 04:20·诗道骏言
唐代三大女诗人中，李冶被誉为“女中诗豪”（《唐诗纪事》刘长卿语），我细读《全唐诗》收录的李诗18首，甚是不解，李冶诗，豪在何处？
李冶，字季兰，乌程（今浙江吴兴）人，中唐著名女诗人。身为女道士，交友广泛，与茶圣陆羽（字鸿渐）、诗僧皎然、大诗人刘长卿、刘禹锡都有唱酬，与朱放、阎伯均关系尤其亲密，后人严重怀疑李与这二人有情侣关系。
从史料零星记载看，李冶与男生的交往不太讲究含蓄委婉，喜欢直来直去。有一次诗友聚会，李冶开口问候刘长卿，说：“老刘，山气日夕佳？”这是引用陶渊明的诗句，意在调侃刘长卿。因为刘有疝气病，男人隐私部位肿大下垂的病。李用谐音探问：侬的疝气见好伐？刘长卿反应也快，随口应答：“众鸟欣有托。”也是引用陶渊明诗句，刘的意思有两解：a哦，我嘛，重鸟有托子护着了，还好，还好；b哦，众人的鸟都有所依托和归宿，令人欣慰啊！不管怎么理解，这话都不正经。在场的人轰然大笑，觉得这俩人太有趣了，荤玩笑能开得这么文气，高，实在是高！陶渊明老师好好的诗句就这么被他们玩坏了，不知陶老师会不会有掀棺材盖子的冲动。这事儿其实不赖刘长卿，是李季兰主动挑起的话题，开口直接问候男人要害处。此事可见，第一，李冶与文友们尤其是刘长卿关系稔熟，熟不拘礼，可以随便打趣；第二，李冶性格比较大条，不太在意男女有别；第三，李冶开玩笑的趣味比较三俗，偏爱攻击下盘。往好里说，李冶直率透亮，不装；同时也得承认，其格调确实不高。
李冶对男人诉说衷情，往往也很直率。她告诉远游的情人朱放：“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别后无限情，相逢一时说”（《寄朱放》）——我白天黑夜都在思念你，长年累月始终不渝地守望你。我对你的情意无穷无尽，等见了面我一股脑儿全都告诉你。另一个情人阎伯钧远游，她写诗嘱咐：“归来重相访，莫学阮郎迷。”（《送阎二十六赴剡县》）——你一定要回来与我重聚呀，千万不要学阮肇一去仙山便流连忘返，一定不要把我忘在脑后啊。后来，阎伯钧写信问候她，她回复道“情来对镜懒梳头，暮雨潇潇庭树秋。莫怪阑干垂玉箸，只缘惆怅对银钩。”（《得阎伯钧书》）前两句描写自己孤独寂寞冷的心境和处境，渲染得很有诗意。后两句中“阑干”，纵横纷乱的样子；“玉箸”，多指女人脸上流下的两条眼泪，偶指下垂的鼻涕；“银钩”，用来挂拢帘子或帐子的钩，也可喻指弯月。两句合起来就是：别怪我眼泪流得稀里哗啦的，都是因为你不在身边，我一个人独守空房，只能夜夜呆呆地面对空帐银钩。诉说得都相当直白。李季兰可能还直接表白过文友皎然和尚，皎然没有接受，还写了一首《答李季兰》记述此事：“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佛典《维摩诘经-观众生品》中记载，曾有天女把花撒到聆听佛法的众菩萨大弟子身上，天花到菩萨身上都纷纷落地，到大弟子身上则不落地。原因是“结习未尽，花着身耳；结习尽者，花不着也。”皎然借此典故说明：李冶女士给我抛媚眼了，直接扑我，贫僧却没动凡心，最终她无奈把一片春情原封收回了。皎然把自己撇清了，却把李季兰抛在了一个尴尬的处境，很“不讲武德”。李冶被拒后心中骂“这个臭和尚，死皎然！”当是大概率事件。
李冶寄身道门，放情山水，以诗会友，这样自由自在，本来生活得好好的，可是诗写得太出名，惊动了唐德宗。德宗一封诏书，让李诗人进京面圣。此时，李季兰已经年届半百了。但对国家最高领导人的点名召见还是忍不住一阵激动。她在《恩命追入，留别广陵故人》中写道：
无才多病分龙钟，
不料虚名达九重。
仰愧弹冠上华发，
多惭拂镜理衰容。
驰心北阙随芳草，
极目南山望旧峰。
桂树不能留野客，
沙鸥出浦谩相逢。
说：我没甚才能，又体弱多病，就是一潦倒的平民，没想到虚名传到了皇宫天庭。蒙皇帝征召，好像该弹冠相庆，可此时我已头生华发，好难为情；擦拭铜镜，想化个妆打个扮，可是看见镜中衰老的容颜，难免自卑，觉得忒对不起观众。心意已追随芳草地驰骋千里，奔向了王都、皇宫；眼睛却忍不住回看南山那一座座熟悉的的山峰。山中桂树留不住我这样随处漂泊的野客，江中沙鸥毫无戒心地与我在水边相逢。
从这首诗可以看出，李冶得到高层重视之后，心情挺复杂。第一，激动。没想到自己会引起皇帝的注意，没想到荣誉来得这么突然。所以，又是弹冠，又是拂镜的，一通忙乱，很不淡定。第二，顾虑。我现在可不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头发稀疏花白了，法令纹、鱼尾纹都出来了，拿这衰模样去面圣，我怎么抬得起头呢。满腹小女人的心思。第三，向往。心已经飞向首都了，那毕竟是一线大城市啊，那里毕竟有皇帝等着召见我呢。第四，留恋。熟悉的山野，一草一木，一峰一石，都值得回眸。第五，自我开脱。我其实是没有什么功名利禄之心的，你看沙鸥都不提防我，我只是身不由己啊。这首诗的信息量很大，多方面透露了李季兰的内心世界。她的反应就是普通人、那个时代的普通小女人的反应，不必苛求；但为自己衰老的容貌而自卑惭愧，怎么说，也让人感觉她是有点儿想多了，有点儿自作多情。皇帝哪里是为了你的容貌召见你呢？
进宫之后，皇帝对她不错，“留宫中数月，优赐甚厚”。只可惜，不久（公元783年）朝廷发生变乱，叛将朱泚占据皇宫称帝。李冶曾向朱泚献诗。等朝廷平息叛乱之后，返回长安的德宗怪罪李冶给叛将写诗，“言多悖逆”，“遂令扑杀之”。李冶卒年54岁。朝廷发生动乱，德宗自己先逃出京城，回来却苛责一个女诗人没有气节，这逻辑固然很王八蛋，另一方面，李冶缺乏政治远见，不懂得远离政治旋涡以自保，最终因诗获罪而殒命，也足以令人伤叹。
李冶的作品，我们就选两首来略作欣赏。
《明月夜留别》
离人无语月无声，
明月有光人有情。
别后相思人似月，
云间水上到层城。
前三句明白如话，末一句境界顿出：（离别之后思念的情绪犹如月光一样）遍布云间、水上、山川、城池，无处不在。这是一等浪漫的诗语。
《八至》
至远至近东西，
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
至亲至疏夫妻。
前三句都是铺垫，作者最想表达的只是末句。她一生与人没有过名义上的夫妻关系，却有过不止一次事实上的夫妻情缘。所以，她说的“夫妻”我们应该理解为情感、肉体意义上的“夫妻”，而不是法律意义上“夫妻”。男女情浓之时，最为亲密；而爱情消散之后，又可能毫无瓜葛，形同路人，疏远得很。其实，末句中“至亲”也不是她想表达的，“至疏”才是重点，这是一生苦苦追求真爱而不得的才女很痛切的人生慨叹。
刘长卿称李冶为“女中诗豪”，可能侧重指她的性格直率、豪爽，而不是指她的诗风，从李的诗作中其实看不出多少豪气的。品味李诗，清浅透明；联想其为人，李冶当是一个单纯、率真、没有城府、也没有远谋的小女人。比鱼玄机，她不够鲜活丰厚；比薛涛，她又不够大气温婉，称之为“诗豪”，我总觉得是很勉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