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学人专辑 | 贾立元:《新小说》第三号的出版时间及其他

四十二史

 科幻春秋

贾立元(飞氘),科幻作家,文学博士。

清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著有短篇小说集《中国科幻大片》、

《去死的漫漫旅途》等。

本文对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1902)第四回中出现的一条新闻进行了核证,由此指出《新小说》第三号存在出版延迟的情况,并结合另一部小说《月球殖民地小说》的连载情况,指出期刊的出版时间是晚清科幻小说研究中的重要信息,特别是对那些近未来的故事而言,它可能会揭示出作者叙述未来时的困难。 

关键词:

《新小说》;梁启超 ;《新中国未来记》; 

《月球殖民地小说》;科幻小说

1902年,《新小说》在横滨创刊。目前,学界普遍认为:《新小说》前三号保持了月刊形式,从第四号开始,出现了延期出版的情况。[1]不过,笔者在研究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以下简称《未来记》)时发现,《新小说》第三号也存在延期出版的问题。

在该号上发表的《未来记》第四回里,有这样一段描写:

两人一看,见是美国桑佛朗士戈市的《益三文拿》,陈君翻看第三页,指着一条题目,两人看是《满洲归客谈》。看他写到:

“美国议员波占布,因想查考俄罗斯待中国人的情形,改了中国服装,到满洲地方游历。在那里耽搁了半个多月,昨日回来。据他说的,哥萨克兵到处糟蹋中国人,实在目不忍睹。……在那里不过二十天,已经遇着了恁么多横暴无理的事,正不知住在那里的中国人,怎样过得这个日子哩!”【著者案:此段据明治卅六年一月十九日东京《日本》新闻所译原本,并无一字增减。】[2]

《新中国未来记》 ▲

作为“小说界革命”的发起人,梁启超自称:创作《未来记》之念已在他心中酝酿五年,却始终不能落笔,最后专门为此创办了《新小说》,希望通过连载的方式对自己施压,并借小说的形式,“发表区区政见”,以启迪国民,结果却是“编中往往多载法律、章程、演说、论文等,连篇累牍,毫无趣味”,连自己也觉得“似说部非说部,似稗史非稗史,似论著非论著,不知成何种文体”。[3]而上面的这一段内容,也就常被研究者们作为梁启超“以时事入小说”的例证。[4]

问题是,第三号自标的出版时间为“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十五日”,即1903年1月13日,其中怎么会出现一条“明治三十六年一月十九日”的新闻呢?

需要说明的是,《未来记》是一部指向“未来”的小说。故事开篇就写到六十年后,中国已繁荣昌盛,各国齐聚南京,召开和平会议,孔子后人孔觉民开坛演史,追溯“往事”。对此,《新民丛报》如此解释:“虚构今日以后之事,演出如锦如荼之中国。但发端处最难,盖从今日讲起,景况易涉颓丧,不足以提挈全书也。”[5]作者的心愿可谓美好,不过在这一幕盛世远景之后,故事时间仍需回到“颓丧”之今日。小说第三回,两位主人公于“明年癸卯,暮春初夏的时节”来到山海关。[6]第四回,二人在“三月廿八日礼拜六”到达旅顺。[7]也就是说,在据称出版于1903年1月13日的小说中,故事时间已经进展到了3月28日以后。既然如此,其中的“明治卅六年一月十九日”会不会也是一种虚拟时间呢?这并非毫无可能。尽管,“著者案”强调:“以上所记各近事,皆从日本各报纸中搜来,无一字杜撰,读者鉴之”。[8]不过,这终究是一部小说,对于后世的研究者而言,如果不能证明当时的日本报纸上确实有名为《满洲归客谈》的新闻,就无法完全排除梁启超在虚构作品中凭空杜撰出一则“未来新闻事件”的可能性。

《新民丛报》 ▲

然而,或许是因为作者给出了两份报纸的准确名目及其中一份的具体日期,似乎没有必要再去核实这一条“新闻”的真伪。比如,山田敬三就说:《未来记》中的《满洲归客谈》,“据著者的注记,这是把明治36年1月19日东京《日本》报从旧金山的《益三文拿》报译载的文章'并无一字增减’地引用的报道。”[9]这里既然说“据著者的注记”,说明山田也没有去核对过原文。

那么,《满洲归客谈》是否是真实的新闻呢?答案是肯定的。它确实就刊登在明治卅六年一月十九日的《日本》第383号之附录《日本周报》的“杂录”栏目上,内容包括一位“モンテーグ·ボーシャムプ氏”和另一位“米国幕府の状师グール博士”的满洲见闻。梁启超的《未来记》比较忠实地引用了“モンテーグ·ボーシャムプ氏”(即“波占布”)的故事,只不过将另一位グール博士“米国幕府の状师”的身份误植在“波占布”身上了。这位日文新闻中身份不详的“波占布”,其实就是中国内陆会传教士“章必成”(Montague Beauchamp),即所谓“剑桥七杰”(The Cambridge Seven)中的一位。[10]当时,美国媒体非常关注俄国在满洲的动向。[11]1903年1月29日,旧金山的另一家报纸The San Francisco Call也报道了英国教士Montague Beauchamp和费城的W.E.Gell博士的见闻。[12]

由此可知,《未来记》第四回的完成时间一定在1903年1月19日之后,《新小说》第三号的出刊时间,自然要比这更晚了。

明治卅六年一月十九日的《日本》

第383号所载《满洲归客谈》▲

另一方面,1903年2月14日的上海《游戏报》上出现了“《新小说报》第三号已到”的广告,[13]因此,该号的出版时间也不会晚于此,即当在1月19日至2月14日之间。再考虑到杂志的排版、印刷、运输到上海都需要一定时间,实际的出刊时间范围会窄得多。事实上,《未来记》第四回中,在《满洲归客谈》出现的前一页,还有一条关于俄国舰队的新闻,并有“著者案”:“此乃最近事实,据本月十四日路透电报所报”。既然第四回的完稿时间在1月19日至2月14日之间,那么,这里的“本月十四日”基本上可以断定是1月14日,即“本月”当为1月。因此,有理由将第四回的完稿时间进一步缩小到1月19日至1月31日之间。[14]

众所周知,晚清的一些报刊,在延迟出版时,为了造成连续出版的印象而标定虚假的出刊时间。追究期刊的真实出版时间因此成为近代小说研究中的最基本问题,这在晚清科幻小说的研究中又显得格外重要,因为“未来”正是科幻小说的最重要的主题和内容之一。

中国古代小说并无“未来记”形式的作品。唯有到了近代,东西冲撞,进化论的时间观和历史观才让“未来”得以浮现。在国颓民困中,晚清小说家们受西方和日本科幻类作品的启发,写下不少未来狂想。譬如,1908年出版的《新纪元》有声有色地描绘了一场九十多年后(1999)的世界大战,宣统元(1909)年发表的《电世界》讲述了从“宣统一百零一年”到“宣统三百零二年”的大同梦幻。这些故事,将当时的读者带入到自己不能抵达的时空,以种种神奇景观鼓荡人心,其背后的焦虑与冲动亦颇可玩味。不过,作为此类本土幻想的滥觞,《未来记》描绘的似乎只是当时的社会现实而已。[15]夏晓虹就认为:除了开篇,《未来记》的中心事件不曾超前进入过“未来世界”:“最晚的情节发生在1903年,与小说的创作时间同步。”[16]但事情并非如此。

晚清的飞屋环游记  ▲

如前所述,《未来记》第四回的完成时间最迟不会晚于1903年2月14日,而故事时间已进展到3月28日以后。这意味着,故事的中心事件,在第三回、第四回中其实一直处于“未来世界”。只是到了实际刊发于1904年1月以后的第五回,故事时间才陷入停滞并被现实时间所超越。[17]

当然,两位主人公,在短暂地“闯入”了切近的“未来”后,只是进行了一场冗长的论辩,接着又评论了不少时事近闻。作者似乎满足于“发表区区政见”,而并没有安排什么真正具有“未来感”的情节。不过,也不能因此就说梁启超写作前四回时,心中全无“未来感”。考虑到梁启超1899年在前往檀香山的旅途日记中说“吾今所游者,乃行用西历之地,吾若每日必对翻中历乃录日记,虽此些少之脑筋,吾亦爱惜之也”,[18]就更有理由相信:当梁启超落笔写下“三月廿八日礼拜六”这个还没有到来的日子时,很可能专门去翻阅了日历,毕竟,就算是今天的我们,想要不借助工具就马上说出几个月后的某一天是礼拜几,也并非易事。也就是说,梁启超应该知道自己正在画出未来的第一抹线条,哪怕只是超前于现实几个月的近未来,也总归是在朝着“六十年后”那个“如锦如荼之中国”缓慢前进的。当然,由于种种原因,故事的实际形态最终还是没能摆脱“现实”的引力,梁氏生平唯一的小说创作最终不了了之。

可见,对于那些叙述未来的小说而言,故事的发表时间,很可能会提示出一些不易察觉却微妙而重要的信息,并折射出一代知识人在中与西、旧与新、过去与未来之间的交汇中勉力前行的渴望与生涩。这也能通过另一个例子说明。

1904年,《绣像小说》从第21期开始连载《月球殖民地小说》,讲述与妻离子散后流亡南洋的志士龙孟华,在日本科学家的帮助下乘坐先进气球寻妻觅子同时谋划维新大业的故事。经过漫长的寻找,龙终于与家人团聚,了结了“才子佳人”聚散离合的线索,而作为另一条线索的维新大业,却依然没有什么突破。这时,作为新的情节驱动力的月球人便神秘登场了,他们将龙一家接走,并暗示读者:接下来,不只是大清子民,而且全人类都将会陷入更大的麻烦中——地球将沦陷为月球的殖民地。高科技的气球与月球文明的出现,让《月》比《未来记》更具科幻色彩并被《中国大百科全书》(1986年版)追认为“中国作者创作的最早的科幻小说”。[19]不过,和《未来记》一样,这个长达35回的故事也有始无终。原因之一可能在于,这是中国文学史上首次讲述星际战争的尝试,对于真实身份不详的“荒江钓叟”而言,这大概是个过于艰巨以致无法完成的任务。《月》的发表情况,或许可以佐证这一点。

《绣像小说》第42期为《月》

第31、32回所配的插图 ▲

因后期出刊常有延期,《绣像小说》仅前12期标明了出版时间。通过查阅《中国近代小说编年史》,笔者注意到:《月》最初与读者见面,大约是在光绪三十(1904)年十月的第21期,前31回一直以每期1至2回的进度保持比较稳定的连载(25、41期无),直至光绪三十一(1905)年八月的第42期。该期虽然仅刊载了第31回“弹气雷岛滨救同种,移石画海外获奇观”的文字内容,但仍与之前一样,配了两回(31、32回)的插图,每回各一张,这应该是制版的需要。也就是说,以主人公寻妻为主要内容的前31回,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发布于世。之后,却足足中断了一年之久,月球人才在姗姗来迟的第32回(光绪三十二年七月第59期)中正式登场。一年前预告过的回目“龙必大奇缘逢淑女,玉太郎急疾访良医”也被拆分成两句话,各自重新配图。此后,小说仅以每期1回的速度,勉强写了3回便彻底夭折。诸如此类的迹象,是否都在相当程度上,表明了作者试图引入月球文明时的艰苦和难以为继呢?

《绣像小说》第59期为《月》

第32回重配的插图 ▲

和《未来记》一样,若不细察,《月》中除“气球”和“月球人”外,似乎也并无“未来感”很强的事件,容易给人以在描摹当下黑暗现实之感。然而,在光绪三十(1904)年十月登场的故事,时间为“西历十二月十四号,合中历是十一月十五日”,而稍后日本科学家登场时已经过去“整整八年了”。根据书中的各种线索,可以推定,故事时间起于1902年,并很快进入到1910年。[20]读者或许未必意识到,作者却一定心中有数:先进的气球登场后的种种神奇事件,都发生在“未来”。

但也正因此,“荒江钓叟”给自己制造了一个麻烦。光绪三十二(1906)年七月十三日,清廷宣布“预备立宪”。紧接着,《月》的最后三回(第60-62期)就于八月与读者见面了,却从此再无后话。我们不禁会想:这个声称要描写志士维新救国、已经连载了35回、故事时间早已越过1910年的小说,接下来要如何解释自己此前从未写到过立宪和议会的内容呢?对作者而言,这也是一件很头疼的事吧。

(感谢东京都立大学的上原香女士、华东师范大学的陈大康先生、北京的作家梁清散先生为本文的资料搜集与辨析提供的重要帮助与意见)

原刊《清末小説から》第134号(网络期刊),2019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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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樽本照雄:《<新小说>的出版日期和印刷地点》,《清末小说研究集稿》,陈薇监译,齐鲁书社2006年版,第209-217页。夏晓虹:《谁是<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的作者》,《阅读梁启超》,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96-303页。陈大康:《广告:近代小说研究的重要支撑》,《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

[2] 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新小说》第三号。

[3] 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新小说》第一号。

[4] 欧阳健:《晚清小说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9页。

[5] 《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第一号要目预告》,《新民丛报》光绪二十八(1902)年九月一日第十七号。

[6] 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新小说》第二号。

[7] 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新小说》第三号。

[8] 同上。

[9] 山田敬三:《围绕<新中国未来记>所见梁启超革命与变革的思想》,狭间直树主编:《梁启超·明治日本·西方》,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312页。

[10] 关于“剑桥七杰”,参加马丁:《芝罘学校:1881-1951年之间历史和回忆》,陈海涛、刘惠琴译注,齐鲁书社2013年版,第40页。

[11] Ashbrook Lincoln. The San Francisco Bay-Area Press Views Russian Aggression in the Far East,1903-1905: Including Comment by the Sacramento Union. California Historical Society Quarterly, Vol. 30, No. 3 (Sep., 1951),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in association with the California Historical Society, pp.193-206.

[12] 陈大康:《中国近代小说编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70页。

[13] 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新小说》第三号。

[14] 孙楷第认为,此作“虽系寓言,然自云:'以发表政见’,则亦为时事而发。且文中所演多指当时事,与演当代事之讲史书亦有相近之处,今故入讲史目”。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外二种)》,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63页。

[15] 夏晓虹:《觉世与传世——梁启超的文学道路》,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68页。

[16] 《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载于《新小说》第七号,未署名,该号出刊时间标为“光绪二十九年七月十五日”(1903年9月)。有研究者怀疑此回非梁启超所做,但据夏晓虹考证,第七号实际出刊时间当在1904年1月17日以后,怀疑梁启超并非第五回作者的几条理由皆不充分。本文采纳夏的观点,认同第五回的作者是梁启超。夏晓虹:《谁是<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的作者》,《阅读梁启超》,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96-303页。

[17] 梁启超:《夏威夷游记》,汤志均、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七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60页。这种换算的麻烦给《未来记》的叙事制造了许多时间上的错乱,最明显的一处便是开篇就把六十年后(1962)写成了“西历两千零六十二年”。

[18] 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辑委员会《中国文学》编辑委员会编:《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Ⅰ》,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版,第353页。

[19] 荒江钓叟:《月球殖民地小说》,谈蓓芳校点。见《中国近代小说大系》,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24、244、246、2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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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东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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