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还是自由?骑摩托车的中年男人:拖家带口,被人说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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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大量年轻人开始涌入玩摩托的圈子,摩托车和与之相联的跑山文化,慢慢有了潮流复兴的意味。
北京市郊的深山里,藏着一群玩摩托的“老炮儿”,他们浸在圈子里多年,骑着摩托车从18岁飞奔至中年。
时间过去,容貌和体态都不复当年青葱。摩托车上还留着青春和热血的余温,但曾经追逐性能和速度的年轻人,已从青年气盛,抵达了更为稳重、讲究情谊的境界。
想去山里跑一圈
这个外号叫“阎王”的男人被工作缠身,心中燥热,想去山里跑一圈。
六月初的一天,“阎王”把身体包裹进一身挺括的骑行服里。33岁了,他仍保持一副精壮的身材,没有在工作中酿出鼓囊的啤酒肚。给膝盖上绑好护具,头盔往脑袋上一扣,瘦削的晒得黝黑的面庞霎时被罩了进去。
伏身在重量和体积远高于自己的川崎Z900上,伴着两声油门的轰鸣,“阎王”奔着北京的房山郊区出发了。
图 | “阎王”
“阎王”开始跑山的年头还没有手机导航,所有路线都是他自个儿趴在摩托车上,冲开风障从山上一圈圈跑下来的。那时他比现在更瘦些,年轻,心气儿也高,玩过危险游戏。他和人打赌,同时出发,竞速,约好要是对方追到看见他尾灯的程度,就算他输。几年下来,愣是没输过。
摩托开到了红井路。连续四道U型盘山路,多个急转弯在同一个坡面上次第往下铺,像梯田一样层层递增。从最高处望下去,整段公路异常诡异陡峭。这里有个别名,北京的秋名山,很多跑山爱好者来拍照打卡。
普通骑士想要腾出一大段时间去体验摩旅,比较奢侈,跑专业赛道门槛较高,费用昂贵,对车子的要求也多。在大城市生活的摩友,想体验车辆侧倾或压弯的快感,跑山成了最佳选择。车开到山路制高点,阎王没有停留,一闪而过。这里聚集了很多歇脚的摩友,人们发出惊讶声的同时,举起手机抓拍他的背影和压弯的瞬间。机车声穿过人群,很快湮没在绿葱葱的山间。
这一切勾起阎王的笑意。事实上,当跨上摩托车的那一刻,他就像进入新世界:引擎的轰鸣让他兴奋,让肾上腺素增加,所有的烦心事都抛开了。
“当年,能追上他那辆小踏板的,真不多。”安宁和“阎王”结识多年,说起旧事,他要感慨一番。
2004年,“阎王”把一辆劲战三代目改到了百米加速不到三秒。那是台电光蓝色的踏板车,看起来并不野,改造完成后,1米8身高的“阎王”坐上去还得曲一曲腿,拘着腰,气势都敛着。可就是这样一台车,在同一段山路上跑,大排量的水车也难以追上他。
那年头,摩友都骑着摩托进山,队伍逐渐壮大。这辆劲战三代目成了“全北京最酷的小踏板之一”。很多摩友以能赶超过这台车为目标,也因此出了不少摔车受伤的事故。一来二去,“阎王”的外号就这么落到了他的头上。不过这已经是上一个摩托时代的故事了。
安宁也是玩摩托车的“老炮”。十年前,安宁组了一个“热血机车”俱乐部,有大排量的大贸车群,也有专业的赛道群,所有群的成员超过600人,是北京当时数一数二的机车联盟。阎王就是小排量踏板群中的一员。
后来安宁下海经商,在一个民用小区里开了一家摩托车装备店。店开在住宅区,平日里,安宁的店大门紧闭,只挂上一面带有“热血机车”字样的小旗子。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进进出出,防盗门一开一合,小旗子上“热血机车”几个字晃荡来晃荡去,隐射出一方属于男人们的机车江湖。
经商后接触的人越来越多,安宁发现,玩摩托的人里卧虎藏龙。“范崎路车神”石大爷是一位今年67岁的老人。2017年,各大摩托车群的群友,从一段视频里领略了石大爷的风采。视频的主角驾驶黄龙600、穿着反光骑行服的大爷,站在范崎路一段山道的拐弯处,指着一辆辆压弯的车说道“不行,太慢了,太慢了”,并向视频拍摄者宣战,“我后座带一人输给你,车给你留下”。此人就是石大爷,“范崎路车神”的名号也就是那时落在了他头上。
图 | 安宁装备店一角
视频如战书,迅速在网络上扩散,石大爷很快败退。随后的三四年间,石大爷常出没于范崎路和四海一带,苦练车技,致力于修正自己“当年吹过的牛逼”。他随身带个小本,遇到车技好的年轻人,便认真请教,在本子上记下驾驶技巧。如今,仍有不少摩友想在那范崎路偶遇这位传奇人物。
海波在城管大队工作,他组建的“甜甜圈”机车俱乐部非常活跃。每次活动当天一大早,他就准备好每个成员的早点,在集合地等着。晚上回来,他还要请大伙儿搓一顿。遇上大活动,海波的车后箱里,能捎过来价值上千块的海鲜。
一个老牌俱乐部叫京A军团,成员岁数小的50多,大的奔70岁。里面有个60岁的大爷,头发白了一半,热情倒未冷却,骑一辆嘉陵150,顶着恶劣的气候环境独自进藏,鼓舞了很多年轻的机车爱好者。
提到摩托车,就会有人联想到炸街党。这些人约莫十七八岁,胆子大、冲劲足通常是他们的标配。这些人手头不太宽绰,骑的大都是走私的“水车”,有的还没有上牌照。
安宁记得,一回一群高中生去到自己的店里,嘴里叼着便宜烟,买最便宜的装备改装排气,还问怎么拆掉消音器,哪个路段车流少、没监控。他们不在乎车的动力,只想让车发出更大更刺耳的声音,引得路人瞩目,显得自己很酷。
摩友,中年人亲密关系一种
今年40岁的大升自认从小在父亲的“侉子”(一种附带边车的三轮摩托车)上长大,玩了20多年摩托。
5年前,他在一家企业做到中级管理层,父母年事已高,女儿的腿有些小毛病,大升每月背着4000多元的房贷,零零总总的细节,都指向了“花钱”二字。本想在职场打拼出一番天地,未曾想,就有人告诉35岁的大升,在这家公司,35岁还没坐上经理的位置,他往后就没有上升空间了。事业瓶颈期和中年危机感,就在那个瞬间一起压到他眼前,把他推入了迷茫之中。日子好像没了奔头。
在迷茫中挣扎,大升有意给生活制造一些动静,摩托车成了闹出这些动静的凭依。妻子反对大升骑车,限定他不能把车开出以家为中心方圆十公里的范围。但大升偷摸着骑。有时他频繁参加活动,或者去拍一些探店视频,为的就是能找个借口,借别人的车骑一骑,过把瘾。
2017年,大升的大姨子一家在北京怀柔寻了一块约4.5亩的地,开了一家名为“山野人家”的农家院。怀柔是北京摩友的跑山圣地,去大升小姨子的农家乐吃饭歇脚的,大都是骑摩托车的。所以,大升也在农家乐免费给骑士提供矿泉水和修车工具,找机会承接一些俱乐部的聚会,算是给大姨子家拉点生意。渐渐地,由于一些机车网红乐于来这里打卡,“山野人家”也就变成了骑士驿站。
图 | “山野人家”骑士驿站的摩界聚会
每年,大升都自费组织一场摩界聚会。今年是第五届,大升在农家院中间摆上了签名墙,整个农家院里,最后挤了300多台摩托车。
一年一度的摩界聚会,串联着车圈各个环节的人脉与资源。因此,88块钱一张的聚会门票,经常一票难求。
在这里,大升收获了人生的春天。五年间,他手里的机车群增加到了300多个,摩友们遇事不决,都愿意找大升说道说道。多数时候,他八面玲珑,信奉与人为善,像是摩托车圈里的“话事人”。
之前,有个摩友的车座不合适,便和群里的另一人换车座。换了之后没多久,他还是觉得原装车座更好,“一个原装车座大概两三千,哥们儿我出500当置换费了,你看咱换回来行么?”摩友想换回来,和他交换的小伙子却拒绝了。
还有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热衷参加各个群活动骗吃喝。这人很活络,平时说话嗓门大,活动时也热心肠,快速拉近了和摩友的距离。可每到群主发起群收款时,男人立刻退群,并将牵头人火速拉黑。
这两件事传到了大升耳朵里,他在摩托车群里发帖,“这两个人,我的骑士驿站不欢迎”。圈里马上有了响应,各大俱乐部的群里,摩友们转发议论这则帖子,难免也有人义愤填膺,“不能让这样的乱了这个圈子”。
如今,大升和他手里的300多个机车群是人人皆知的“资源库”。许多人盯着这些资源。
有个车行老板,愿花两万块一个月,让大升在群里给他设一个“广告位”,大升拒绝了。一个俱乐部的群主,承诺每次组织活动都让成员来驿站消费,希望大升给他返点,大升也拒绝了。这些车友群被他当作精神自留地,大升时刻警惕它们沾染上物质交易:“我就是喜欢摩托车,你一旦当成买卖来做,心态就不一样了,不自由。”
大升纯粹是想保留一块中年男人的自留地。
人到中年,有些委屈是不能轻易说的。和同事说怕落人把柄,职场内斗时饭碗被抢。和家人说徒增担心,什么也解决不了。好朋友也不能说,对方的生活也不见得容易,谁也不好意思把谁当情绪垃圾桶。“一些事儿和摩友们聊聊就好,没有过不去的坎。”大升把这理解为中年男人们的默契。
跑山路上,摩友间的温柔,有时在于默默保护对方安全。一个摩托车新手跟朋友跑山时出过意外,他当时技术不好,拐弯越线,车直接钻进了对向车道行驶中的大车底下,好在人无大碍。经过那次事故,男人有了心理阴影,平时开车遇到弯道也不敢拐。和大升跑山那次,了解情况的大升什么都没说,特意做收尾车,一路跟着他,本来一小时的路程跑了两个多小时,但为了让摩友吃个定心丸,大升没有怨言。
在山上,摩友间的情谊就这样酝酿滋长。对于中年男人来说,倾诉和抱怨是奢侈的,面对摩友,却能放下心里的石头。
2018年的摩届大会当天下雨,人数寥寥,大升只能干着急。有个老大哥帮忙,叫来了200来号人给大升撑场面,“只要天上不下炸弹,哥必到”。海波骑车摔伤了腿,今年的摩届大会,他坐在电动轮椅上,按时出现在骑士驿站,还负责搞笑带动气氛,大升感动不已。
友谊大过天,就是摩友间的关系。没人在意你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车是双缸还是四缸,车牌是京A还是京B。在熟悉又陌生的摩友跟前,有些情绪很容易烟消云散。未必能解决问题,但脆弱的时候,总能在摩友处找到支撑。
生活烦闷的时候,他们就相约骑上车,去山里溜一圈。好几百公里的山路,什么都不想,眼里只专注于前方一个又一个弯道。男人们在高低起伏的山道上尽情驰骋,寻求片刻的治愈。
车和生活都要快,直到恐惧出现了
1995年,刘德华骑着本田的NSR250,在电影《烈火战车》中饰演对机车情有独钟,车技一流的阿祖。他有两句很经典的台词:“台风的时候也就一两百公里而已”,“我比风快”。那是很多机车爱好者不可磨灭的青春记忆。要快,要更快,成了机车江湖里的追求。
老六迷恋速度带来的刺激。当他骑着雅马哈R1在雁栖湖附近跑,299迈的速度下遇到障碍,刹车是不得已的方案,更多时候他会快速寻找新路。在陡峭的山区弯路上,他以磨膝压弯直至身后闪过一道火光为乐趣。
老六跑山有20年之久。因当年在全程很多急弯的妙峰山登了顶,只用了13分钟,这个记录当时几乎无人能破,圈里人管他叫“六爷”。
图 | 老六
少年时期,老六就开始骑车,没车就借别人的骑,没头盔就干脆拿在首钢工作的舅舅单位发的安全帽替代。上世纪80年代,摩托车如同摇滚乐,代表反叛、个性和流行。在那个多数人乘坐公共交通,私人交通工具稀少的年代,摩托车是一个可以完全自主掌控的交通工具,想停就停,想走就走。油门一拧,你就能去到北京任何一个角落。
今年老六40岁,身材魁梧,腰腹间不可避免地有发福的痕迹,说话时歪着脑袋,带着微笑,隐隐有一丝骄傲。言谈中,很少有中年焦虑的影子。房子、车子、职场晋升等词汇从不出现在他的语言系统里。
他爱车,也惜车。每次骑完车,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在地库里认真擦洗摩托车,外观、轮毂和链条都细细擦过。摩托像他的另一半,要悉心呵护。
图 | 北京境内弯道最多的红井路
老六和阎王,在车圈里以速度出名。俩人隔空较着劲,真打照面的时候没几次。
2018年,老六和阎王在一次活动中相识,前者骑川崎Z1000,后者是川崎Z900,俩人打算切磋一番。一开始没有连续弯道,两辆车不分伯仲。可老六更胜一筹,正常情况下,过弯需提前收油降档,老六在弯心就提速,出弯的瞬间更是大开油门迅速升档,轰鸣着把“阎王”落在身后。
分了胜负,也滋生了友谊。阎王和老六成了好友,不见面,但线上常聊摩托车的话题,也各自坚守着一些车圈里不成文的规矩。比如每年3月春暖花开第一次进山,一定要去北京门头区雁翅镇白瀑寺的车神殿“开胎拜山”,以此保佑这一年骑行安全,平安顺利。
两年前,老六一个多年好友骑车遭遇车祸,意外身亡。在圈内传闻中,那是唯一能跑得赢老六的伙伴,车圈一片惋惜。
第一次,老六的恐惧压在了对速度的渴望之上。再进山过弯,他会把速度从以前的70迈降到50迈,并以躲其他车为首要准则。老六的父亲不干涉儿子,但每每老六出门,老爷子总会念叨,“悠着点儿,我都一把年纪了,就你一个儿子”。现在再听父亲的唠叨,老六听了,心里五味杂陈,跑山的次数也少了。
圈里的新人们说,“老六你不行了,怂了”。
只有阎王理解这份踌躇,他常常说“进山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指在山里压弯时,倾角过大速度过快,轮胎痕迹就会布满整个轮胎,正常直行或通勤,轮胎两侧基本是用不到的。阎王说,现在让他最佩服的,是车技和经验远远不够的年轻人,骑着一辆大排量车,不顾一切压弯飙车。
尽管两位老大哥,对于“快”的态度日趋保险。但江湖仍有二人的传说,撩拨着新生代热血青年。
摩托老炮的以前、以后
1985年,北京城“限摩”后,大街上跑着的摩托车越来也少,摩托车圈也逐渐变得封闭和神秘。
江湖终归还是变了味。最疯狂的就是摩托牌照市场。上世纪八十年代,北京暂停发放能够进入四环内的京A摩牌,保有量封冻在2.5万块。疫情后,“京A”价格就一路走高,恨不得一天一个价。安宁说:“九几年那会儿,一块京A也就5000块,现在已经炒到了31.8万。”
车牌价格飞涨,是一个提示。骑车的浮躁感、虚荣心连同商业氛围一起,逐渐变得浓重。
最近几年,大升明显感觉摩托车圈活跃了起来。他喜欢和人交流,聊多了,能洞悉圈里圈外的变化,“年轻人和女骑多了。”这群年轻人对大排量摩托车的动力并不了解,也没有足够的骑行经验,只在乎能不能在社交平台上被关注。
一个驾校负责报名的人说,去年到今年,学摩托的人得有往年的两三倍,课都约不上得排队。学员们大部分都是90后,想法都差不多,除了代步外,还觉得是件拉风的事。
短视频让骑车变成展现自我的方式。帅气的压弯、豪华的车型、酷炫的装备……机车网红们迅速在各大新媒体平台扩散,晒出自己机车生活和测评,年轻人纷纷追随。
如今北京的摩托车圈,通过车型、装备,把骑车的人分成很多圈层,相互独立,也相互瞧不起。以至于新手们普遍认为,“便宜的车、小排量的车,是没有乐趣的”。一个想拜师老六的90后的小伙子,刚拿了车本没多久,家里立马给他买了一辆约30万的杜卡迪。这样的车车身重,排量大,没有经验的人难以操控。驾校并不会告诉他们,男生驾驭400以上的排量、女生驾驭250以上排量,都至少需要三年以上的驾龄。
热血的年轻人源源不断进圈,老炮们却在年年岁岁经验的加成下,变得稳重、谨慎。
阎王以前常带队进山,新手渐多,他日益感觉不好管理。当他戴好头盔护具,示意大家上车出发,就差一把油就能走的时候,许多人还没未做好周全准备。不是头盔没戴好,就是手套没戴好,这个烟没抽完,那个又要去上厕所,这个在拍照修图,那个手机导航又要重新设置。
因为安全事故频发,2020年8月14日,妙峰山、潭王路被全天禁止摩托车通行。大升有个交好多年的兄弟,留下一句“现在不比谁骑得快,得看谁骑得久”便退了圈。此外,有人开始做生意,有人极少露面,有人成立了公司,养着一个团队,帮人拍视频带货……昔日的兄弟们日渐散去,江湖不再有神话。
大升明白,十几年前,几个毛头小子不为名利也没有鄙视链,骑着摩托车在山间感受心跳加速、找寻真我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被青春和炙热浸透的夜晚终有结束的一天。
他总想坚持一些什么。从2017年开始,大升每天认真编辑一段天气预报、洗车指数和关于摩托保养救援的小常识,第二天早上八点,他会准时把信息转发到手里的300多个摩托车群里。他连群友的阅读体验都考虑周全,字数不多不少,刚好是手机的一屏。
最近,大升找到机车群里的医护工作者,组了一个柳叶刀俱乐部,专门为摩友们做救援培训。“骑摩托车这件事,没有什么比安全更重要的了。”他打心底里笃定,只要安全问题解决了,事故发生率就会降低,“摩托车不安全”的标签总有一天会被撕掉。
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阎王和老六始终相信,恶劣的摩托骑行环境会变好,摩托车也能和一般机动车那样,在公共道路上自由行驶。
“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总会活过来”。对他们来说,那是灵魂深处的一团火,得让它一直烧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