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范宽:为山水者,惟中正与成称绝(上)
北宋刘道醇在《圣朝名画评》中称:“宋有天下,为山水者,惟中正与成称绝,至今无及之者。”中正即范宽,刘道醇在此将范宽与李成并称,认为他们二人乃是北宋时期最有成就的山水画家,刘道醇还把范宽的作品列入“神品”之中:“范宽,居山林间,常危坐终日,纵目四顾,以求奇趣。虽雪月之际,必徘徊凝览,以发思虑。学李成笔,虽得精妙,尚出其下。遂对景造意,不取繁饰,写山真骨,自为一家。”
范宽、李成既然并称,二人所绘山水有着什么样的区别呢?北宋韩拙在《山水纯全集·论观画别识》中,谈到了他跟王晋卿一同观看范宽和李成作品时的感受:“偶一日于赐书堂,东挂李成,西挂范宽。先观李公之迹云:李公家法,墨润而笔精,烟岚轻动,如对面千里,秀气可掬。次观范宽之作,如面前真列,峰峦浑厚,气壮雄逸,笔力老健。此二画之迹,真一文一武也。”
范宽《溪山行旅图》绢本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经过一番比对,韩拙用一个“文”字来形容李成的画,与之相对应的,以一个“武”字来形容范宽。对于这样的评价方式,王陆健在其硕士论文《从王维到范宽——终南山水与唐宋山水画的演变》中说:“以文、武界定山水风格,切中了山水画评鉴的实质问题。虽然王维、范宽同样都是以终南山水作为艺术创作的基础,但是却也形成了截然不同的面貌。”那么他们二人有着怎样的区别呢:“王维的画呈现出一派文画面貌,内敛、含蓄、平易近人。这不但同佛教色空观念有关,更与王维仕途上的心灰意冷有关。范宽作品的武画特征,外露、张扬、奇特,同道教神仙思想有关。所有关于神仙的道教文献都以惊世骇俗为本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传统思想在北派山水画中也有反映。”
刘道醇所言范宽最初是模仿李成的画风,显然范宽的模仿颇为成功,但他看到自己的所画呈现出来的却是李成面目,不禁令其深思,范宽觉得即便自己模仿得再像李成,也终究在李成之下,于是他放弃了对于前人画技的临摹,转而面对大自然进行写生,渐渐形成了独有的面目。《宣和画谱》也提到了范宽出蓝胜蓝的绘画心态:
范宽,风仪峭古,进止疏野,性嗜酒,落魄不拘世故,常往来京、洛。喜画山水,始学李成,即悟,乃叹曰:“前人之法,未尝不近取诸物。吾与其师于人者,未若师诸物也。吾与其师于物者,未若师诸心。”于是舍其旧习,卜居于终南太华喦隈林麓之间……
范宽《雪山萧寺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看来范宽有古人之风,他感觉到自己的画作难以突破,于是就住在终南山和太华山一带的人迹罕至之处,仔细体悟大自然的造化,逐渐形成了独立的画风。元夏文彦在《图绘宝鉴》中称其:“画山水始师李成,又师荆浩。山顶好作密林,水际作突兀大石。即乃叹曰:‘与其师人,不若师诸造化。’乃舍旧习,卜居终南、太华,遍观奇胜,落笔雄伟老硬,真得山骨,而与关、李并驰方驾也。”看来,范宽临摹的对象不仅是李成,他还临摹过荆浩的作品,但无论怎样临摹,他都觉得难出自己面目,于是他放掉原有的绘画方式,住到了大山之中,经过一番努力,他的绘画作品终于能跟关仝、李成并驾齐驱了。
在众人夸赞范宽的同时,也有人指出其不足之处,比如米芾就说他“晚年用墨太多,土石不分。”但也有人认为,着墨太多并非是范宽画作的缺点,元王恽在《跋范中立〈茂林秋晚图〉》中说:“中立初年,本学营丘,极平远炯秀之状。至于山骨郁茂,林麓幽邃,咫尺杳霭,远隔千里,蓊然若太阴雷雨,不可端倪。兹盖居终南晚年之笔也,故当时有弃墨如泥之目。”
耀州文庙内的范宽介绍牌
由此看来,范宽晚年的画作确实是以墨作为主体色调,然而这种墨其实是画家本人所刻意追求者。比如黄宾虹就认为这正是范宽的功力所在:“米芾《画史》云:中立晚年采用焦墨甚多,然用焦墨,非学力深入堂奥,不敢着笔。可知古人用笔之外,尤重用墨。”
刘道醇在《圣朝名画录》中点到了范宽画作的另一个瑕疵:“范宽以山水知名,为天下所重。真石老树,挺生笔下。求其气韵,出于物表,而又不资华饰。在古无法,创意自我,功期造化。而树根浮浅,平远多峻,此皆小瑕,不害精致。亦列神品。”
刘道醇首先夸赞说,范宽的山水在他那个时代广受世人所看重,这是因为范宽在绘画技法上有着独特的面目,但刘道醇又说,范宽画作中的有些树木,树根太过浮浅,而画平远之景时,又山形又太过险峻,他认为这两点虽然是范宽画作的瑕疵,但毕竟是小问题,从整体而言,范宽的画作依然很成功,所以他把范宽的作品排在神品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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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道醇指出范宽画作的瑕疵之一,乃是平远之景太过险峻。其所说的平远概念乃是出自郭熙在《林泉高致》中首先提出的“三远法”:“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原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
郭熙把景深分为高远、深远和平远,用今天的话来形容这三远约略等同于仰视、平视和俯视。刘道醇认为范宽的有些绘画既然是俯视的角度,就不应当把图中的大山画的过于险峻。但董雨莹在《论范宽山水画中“三远”之境界》一文中说:“范宽的画中不仅整体画作运用‘三远法’,而且画中的每一组景物也呈现‘三远’的构图。而五代两宋的其他画家,也许偏爱于‘三远’中的一远,因此画作中便有所重心,其他两远之稍作表现。即便也凑齐了‘三远’,像范宽这般在近景与远景之中又套入‘三远’的画家,也是少之又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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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董雨莹认为范宽的画作不仅讲求三远法,并且他每一组构图都能套入三远的概念。其言外之意,范宽的画作并无刘道醇所说的问题。范宽的画作为什么能这么符合三远之法呢?董雨莹在文中又说道:“范宽对‘三远法’如此巧妙又彻底的运用,与他本性中的‘好道’不无关系,而‘三远’的境界又是和庄子的精神境界联系在一起的。”
因为范宽一生未曾出仕,始终是以布衣的身份来从事创作,故关于他的生平事迹,历史资料记载很少。然而这不多的资料中,也充满着矛盾,到如今范宽的真实姓名仍然是业界争论的问题之一。姜延文在《关于范宽研究的几个问题》中列出了历史上对范宽名和字的五种说法:
1,《圣朝名画评》载:“范宽,姓范,名中正,字仲立,华原人。性温厚,有大度,故时人目为范宽。”
2,《图画见闻志》载:“范宽,华原人。……天圣中……(或云名中立,以其性宽,故人呼为范宽也)。”
3,《宣和画谱》载:“范宽(一名中正)字中立,华原人也。……蔡卞尝题其画云:‘关中人谓性缓为宽,中立不以名著,以俚语行,故世传范宽山水’。”
4,《图绘宝鉴》载:“范宽(一作中正),字中立,华原人。性温厚,嗜酒落魄,有大度,人故以宽名之。”
5,《画鉴》载:“范宽,字中正,以其豁然大度,故以宽名之。”
地名
看来,他名字中的“宽”字其实是别人给他起的绰号,故范宽有可能名为范中正,字仲立,也有写作中立者。然而后世的资料记载,以及留传至今不多的几幅作品中,署款上却写明是“范宽”二字。天津博物馆收藏的《雪景寒林图》,画面中的一棵树在树干上发现了“臣范宽制”的字样,正是因为这样的署款方式,引起了大家的争论。
启功先生曾经对《雪景寒林图》和现藏于台北故宫的《溪山行旅图》做过研究,认为这样的落款是后人添加上去的,《启功口述历史》一书中写道:
随着知识和鉴赏能力的提高,我们鉴定作品真伪的能力也逐步提高……而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仅凭画面树丛里有“范宽”两个题字,就能断定它是赝品。因为据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载:“(范宽)名中正,字中立(也作仲立),华原人,性温厚,故时人目之为范宽。”可见“范宽”是绰号,形容他度量大,不斤斤计较。试想他怎么能把别人给他起的外号当作落款写到画面里呢?比如有人给我起外号叫“马虎”,我能把他当落款题到画上吗?天津历史博物馆也有一张类似风格的作品,落款居然是“臣范宽制”,这更没谱了。难道他敢在皇帝面前大不敬地以外号自称?这又不像戏里可以随便编。有一出包公戏,写包公见太后时称“臣包黑见驾”,这在戏里行,但在正式场合绝对不行。这都是一些原来没落款的画,后人给它妄加上的。
上面没有提到范宽纪念馆
然而谢稚柳在《鉴余杂稿·中国古代书画品鉴》中却有另外的看法:“范宽名字的情况,刘道醇知道,郭若虚知道,那么,米芾也不会不知道。因为,刘、郭与米芾都同时是北宋时人。可见这一说法,在当时虽普遍,但只是一种传说,却不被米芾所承认的。事实上范宽从少年时候起即用这个名字了。”谢稚柳认为,历史上大多把范宽称之为范宽应该就不会错,而后他进一步说道:
在米芾的《画史》中,论及范宽画派有好几条。他曾记丹徒僧房有一幅范宽的早年山水画,题款是“华原范宽”。他曾依据这幅山水画来论证范宽与荆浩的艺术渊源。因而他“以一画易之,收以示鉴者”。而《溪山行旅图》也有“范宽”二字款,如果说,“范宽”不是范宽自己的名字,那么,范宽就不应该在自己画上题款作“范宽”。
介绍文字
关于范宽的师承,如前所言,有李成和荆浩两种说法,然姜延文认为《图画宝鉴》中所说的“画山水始师李成,又师荆浩”这种说法,“很显然是受米芾《画史》的影响。”接下来他引用了《画史》中的原文:
范宽师荆浩,浩自称洪谷子。王诜尝以二画见送,题“勾龙爽画”,因重背入水,于左边石上有‘洪谷子荆浩笔’,字在合绿色抹石之下,非后人作也。然全不似宽。后数年,丹徒僧房有一轴山水,与浩一同,而笔干不圜,于瀑水边题“华原范宽”,乃是少年所作。却以常法较之,山顶好作密林,自此趋枯老。水际作突兀大石,自此趋劲硬。信荆之弟子也。于是以一画易之,收以示鉴者。
但米芾的记载又恰好验证了谢稚柳的所言:因为米芾在丹徒某寺院的僧房内看到了一轴山水画,其绘画方式很像荆浩的作品,然而边款却明确地写着“华原范宽”。米芾认为这幅画作乃是范宽年轻时的作品,他将此作品跟荆浩的作品进行比较,所他觉得范宽乃是荆浩的弟子。然而米芾在《画史》中又说道:“荆浩画,毕仲愈将叔处有一轴,段缄家有横批,然未见卓然惊人者,宽固青于蓝。”在这里米芾认为范宽虽然学于荆浩,但在绘画技法上,已经超过了老师。
酒店对面的山
范宽拜李成为师,文献中有一些简略的记载,但他是否也拜荆浩为师,却没有确凿的证据。那么,范宽除了跟李成学习外,他的画风还本自何处呢?关以洁在其所著《范宽》中称:“范宽的借鉴前人,可能还有一个方面,即前述唐五代的壁画。这从画史中可以找到记载。例如《图画见闻志》写到‘唐末’‘五代’几百位画家,大都说他们在某处有画壁;有时说到某画家曾于某地、某寺画某天王像之类,可见当时壁画之盛,是蔚为风气的。在华原地方,亦不例外。《图画见闻志》卷三,就写到一个赵光辅,他正是华原人,‘太祖朝为图画院学生。……许昌开元、龙兴两寺,皆有画壁。’在他家乡,直到绍圣元年(1094年)尚有游师雄作的《赵光辅观音变相画壁跋》(见《关中金石记》卷六),碑石现存耀县。可以相信,当日壁画之盛,华原地方也并不例外。以范宽绘画艺术的宏伟精丽,严谨而一笔不苟的作风,无疑是从唐五代壁画的传统而来的。”
这也是一种有意思的猜测,而这样的猜测主要是从范宽的绘画特色上作出的分析,然从其有限的人生履历来看,范宽更多师法自然。北宋董逌在《广川画跋》中称:
观中立画,如齐王嗜及鸡跖,必千百而后足。虽不足者,犹若有跖,其嗜者专也,故物无得移之。当中立有山水之嗜者,神凝智解,得于心者,必发于外,则解衣磅礴,正与山林泉石相遇,虽贲育逢之,亦失其勇矣。故能揽须弥尽于一芥,气振而有余,无复之相矣。彼含墨咀毫者,受揖人趋者,可执工而随其后邪!世人不识真山而求画者,叠石累土,以自诧也。岂知心放于造化炉锤者,遇物得之,此其为真画者也。
山前有一条河
范宽每日观察眼前的大自然,而后渐渐在心中勾勒出图案,再将心中之景行诸笔端,形成了一幅幅具有独立面目的画作。高居翰著、李渝译的《图说中国绘画史》中也有着近似的认定:“宋代批评家称誉他和李成一样具有近乎宇宙创造力般的神奇禀赋,也就是说,他的作品具有同一种我们觉得在自然界中无所不在,恰当而又和谐的秩序感。”
关于范宽的作品,《宣和画谱》中著录有58件之多:“今御府所藏五十有八,四圣搜山图一、春山图二、春山平远图三、春山老笔图二、夏山图十、夏峰图三、夏山烟霭图三、秋山图四、秋景山水图二、烟岚秋晓图二、冬景山水图二、雪景寒林图一、雪山图二、雪峰图二、寒林图十二、山阴萧寺图二、海山图一、崇山图三,炼丹图一。”然而留传至今者,却仅有几幅,其中被视为范宽代表性作品的,则是《溪山行旅图》。对于这幅作品,徐悲鸿推崇备至:“中国所有之宝,故宫有其二:吾所最倾倒者,则为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大气磅礴,沉雄高古,诚辟易万人之作。此幅既系巨帧,而一山头,几占全幅面积三分之二。章法突兀,使人咋舌!全幅整写,无一败笔。北宋人治艺之精,真令人拜倒。”(张玉英《徐悲鸿谈艺录》)
可以想见,范宽的《溪山行旅图》给大画家徐悲鸿以怎样的震憾,而这幅作品同时也被后世视为全景式构图的成功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