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随笔】 张良英/童年旧事
童 年 旧 事
张良英(新疆独山子)
前不久,收到老家彩霞姐的来信说:“卓老师住院了,卓老师才五十多岁,从来不生病的人,怎么说病就病了呢?那天我去看她的时候,临出门,卓老师的女儿悄悄地告诉我,卓老师害的是胃癌,住院还不到一个月,人已瘦得脱了形,恐怕很难……”
我还没把信看完,捧信的手就不住地颤抖,眼前模糊一片,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晚上,夜深了,庭院里清亮而温柔的月光从窗户射进,屋子里一半雪白一半灰黑,我躺在床上翻来复去地怎么也睡不着,童年旧事就象放电影似地一幕幕在眼前闪现。我和彩霞姐是中学同学,她是我的堂姐,比我年长许多,当时我是全校年龄最小的学生,所以特别的被老师和同学们宠爱着,呵护着,尤其是我终生难忘的卓老师。
甜甜的乳香
那一年我十一岁,像一只出壳不久的雏鸡,就在那一年,我必须离开母亲,到离家二十里的甘露中学去上初中。
上学第一天,母亲把我托付给彩霞姐,那一年她比我大五岁,是甘露中学二年级学生。这天彩霞姐帮我背着行李远远地在前面走,母亲肩膀上扛着卷成筒的席子跟在后面。几次我想要过席子自己扛,可母亲总是微笑着对我说:“不着急,路还远着哩!有得你扛的。”
走过一条田埂,又一条田埂,马上就该上大路了,母亲停了下来,把席子交给我,给我理了理领子,又扯了扯衣服下摆对我说:“儿呀,到了学校听老师的话,好好上学。往后娘不在你身边,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我双手接过家里这唯一好一点的席子,感到母亲给我理衣领的手在发颤,心里一阵难过,眼前顿时被一层泪水蒙住了。待我拭去那一层泪雾,只见母亲已佝偻着腰转身离去。我发现母亲一夜之间竟苍老了许多,往日乌黑的头发也有些花白了。我默默地望着远去的母亲,抚摸着还留着母亲手温的这床草席。当时我家穷,买不起篾席,一年四季床上塾的是谷草和这床草席,冬天还好,到了夏天,睡在草席上,便热的人受不了。临睡前母亲总要给我放下蚊帐,一遍一遍地用凉水擦席子。小时候我十分贪睡,常常不等母亲把席子擦过,便上床睡了。母亲怕我捂出痱子,哪怕我睡着了,也要先擦了这半边,把我抱过来再擦那半边。有时见我后背汗湿一大片,她怕我睡不安稳,索性坐下来给我扇扇子,一扇就是半夜。这时我就是醒来了,也不肯把眼睛睁开,因为我喜欢闻母亲身上那股甜甜的乳香。随着凉爽的清风,一阵阵吹来,别提有多爽、多美、多幸福呵!
这天我和彩霞姐来到沱江边甘露渡口,过河就到学校了,我们上了渡船,看见船舷边一群小鱼儿簇拥着一条大鱼在水里游来游去地寻觅食物,一条小鱼儿不知不觉渐渐地远游了,忽然不知为什么,只见它猛地一窜,像箭般地射回那条大鱼身边。大鱼立即游了过去,把噙在嘴里的一条沙虫吐出来,小鱼儿很快地吮进嘴里,撒欢地扭动着尾巴。
我心里好一阵怅惘,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古训:“父母在,不远游。”
当我们来到甘露中学新生报到处,接待我的是一位大约三十多岁的女老师,她个子不高,瓜子脸,弯弯的眉毛,明亮的双眼充满热情,的确很漂亮。她接过我的录取通知书翻看着,末了抬起头望着我,招手让我过去,我走到女老师身边,她怜爱地抚摸着我的头喃喃地对另一个老师说:“太小了,才这么一点点,比蒸饭桶高不了多少,我真怕他吃不上饭哩!”说完一把把我揽在她的怀里,转过头去对彩霞姐说:
“往后,你要帮他舀饭,记住了。”
我靠在女老师的怀里,一股暖融融的热流从我胸中涌出,好像又闻见母亲身上那种特有的、再熟悉不过的甜甜的乳香。
“打游击”
彩霞姐告诉我,那天把我揽在她怀里的女老师性卓,没想到的是,卓老师后来竟是我们五九级初一甲班的班主任。
打小我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孩子,生性好动。刚开学的那段日子,人生地不熟,燥动之心稍有收敛,入学不到一月,调皮贪玩的本性便暴露无遗。白天自不待言,除了上课吃饭之外,其余的时间就像没人管的野孩子,尽情地疯玩。就连晚自习下课到熄灯号吹响那短短的三二十分钟,也从来不肯放过。
那时候我们玩得最多的是“打游击”这种游戏,十几个人分成甲乙两队,一队分散隐藏起来,另一队寻找,运动中双方队员尽量不让对方发现,一旦发现对方暴露目标,必须先发制人喊声“不许动!”被发现者便不得再挪动位置。发现人在十步范围内用手拍击到对方身体,这样被发现者便“死了”。最后看甲乙两队谁“活”的多为胜。
这天下了晚自习,我们一伙玩“打游击”,直到吹熄灯号,才气喘吁吁地溜进宿舍,爬上自已的床。那时候我们甘露中学的住校生住的是二百多人的大宿舍,上下木板床。学校规定吹熄灯号后,宿舍里不得有说话和随便走动的声音。熄灯二十分钟内,值日老师要在宿舍里巡视。我躺在上铺时突然感到需要小便,那时熄灯号刚刚响过,好在还不十分作急,望着值日老师那一明一灭的手电筒,心想等老师走了再上厕所。等着等着,没等到值日老师离去我已沉沉入睡了。
嘭、嘭嘭,“咋搞起的?流水了。”睡在下铺的同学朝上擂着床板喊了起来。
“哎,水打倒了。”朦胧中我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咕噜了一句,翻身又睡了过去,连第二天早晨的起床号声都没有听见,直到值日老师到宿舍里吹哨子才把我从酣睡中唤醒。顾不得换下尿湿的裤衩,我慌慌张张地爬下床,边跑边穿衣服。要知道早操迟到,是要被罚站示众的,我可丢不起那号人。等我紧跑慢跑来到操场上,衣服刚刚穿好。
做完早操卓老师来到我的跟前,把我拉出队列,爱抚地拍了拍我的头说:“你看看。”
我低头一看,原来衣服扣子扣错位了,一边高一边低,卓老师蹲下身去重新给我把衣服扣子解开又扣好。然后掏出手绢,轻轻地拭去我眼角的眼屎和脸上的鼻涕。她再一次让我想起了母亲。我当时真担心自己身上尿臊味儿污染了卓老师身上那股特有的甜甜的乳香,在我看来,那简直就是一种罪孽和亵渎。
舀 饭
我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个头并没有长高多少,只是吃饭的时候不再需要彩霞姐给我舀饭。何况她就要毕业了,有许多事情要做。好在我已经由新生变成了老同学,自有一帮小哥儿们联合起来,互相帮助来应付一些自身难以办到的事情。
那时候最让我们小同学头痛的莫过于舀饭了。五六百人的大食堂,开饭号声一响,几个大蒸饭桶周围立刻围满了一圈圈人。前面舀好饭的走一个,后面赶紧挤进一个。往往前面舀上饭的已经吃饱了,后面的说不定还没有舀上饭哩。开始一年多,吃饭的时间虽然拖得长些,但大家都吃的是一样的白米饭,舀饭先后倒也不显得太重要。
可就在我上初中二年级的那年春天,白米饭里开始拌红苕了,舀饭的先后就绝对重要起来。谁都不愿意吃红苕,先来到的,把红苕拨拉开,专找红苕少的地方舀。特别是饭桶边沿,更是一圈未被红苕占领的处女地,因为炊事员不可能把红苕拌那么均匀。
这样一来可就苦了我们这些小同学了,经常吃的是别人拨拉过来、拨拉过去的红苕饭。那种饭实在难以下咽,好好的红苕块,蒸熟了软软的,被人拨拉过来,拨拉过去,早已块不成块,团不成团,表面还粘着几粒黄白相间的饭粒子,不是饿急,谁也不肯往碗里盛。
针对这种特殊环境,我们一帮子小同学不得不联合行动。这天中午刚一开饭,我和钟心安几个小同学箭步如飞,抢先来到蒸饭桶前面,我双手攀着蒸饭桶边缘,使劲往起一撑,脚离地,肚皮紧贴在桶边上,上半截身子朝前一倾,便探进饭桶里。钟心安和另一个小同学配合默契地压住我的双腿。我便开始在蒸饭桶里作业起来。蒸饭桶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你挤我,我挤你,我第三碗饭还没有舀好递出去,钟心安俩人被挤得把持不住,双手一松,“啊!”地一声,我翻身栽进了蒸饭桶里。等同学们七手八脚地把我从蒸饭桶里拉出来,满头满脸都是饭,气得我拳打脚踢地哭叫着,顿时引来许多围观的同学。等值日的卓老师闻讯赶到,喝开围观的同学,把我拉到一边给我拭去头上身上的饭粒时,我委屈得不能自禁,放声大哭起来。
后来卓老师把我领回家,找来衣服给我换好,还给我下了碗面条。我不好意思地接过碗,只见碗面上浮着一层红红的辣椒油,油面上漂着小小几截翠绿的葱花,发出诱人的香气,馋得人直流口水。在卓老师爱抚的目光鼓励下,我挑起面条,呀!碗底下还卧了个鸡蛋哩。
如今,我已走南闯北到过不少的地方,尝过许多风味小吃,可从来没有吃过卓老师家里那么好吃的面条,至今回想起来,仍然是口留余香,经久不散。
三十年过去了,卓老师为了我们的成长,呕心沥血,现在她六十岁不到便积劳成疾,还是那种不治之症的癌。难道说这支用她生命点燃的烛光真地就要燃尽了吗?我心潮涌动,难以平静,我想告诉卓老师,明天会有一支巨大的,由千万个人的情和爱点燃的烛光,将永远、永远地照耀下去。
作者简介:
张良英,原籍四川,现居新疆独山子。有作品散见于各级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