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北京曾经的美好记忆|往事
北平的街道,雨后也是满地泥泞(图片来自网络)
“‘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这是北平街道的写照。也有人说,下雨时像大墨盒,刮风时像大香炉,亦形容尽致。”
梁实秋在《北平的街道》开头这样告诉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北京。1985年甚至1988年之前,我都没有读过梁实秋,所以,自然也不会有梁实秋那种对北京雨后街道的印象。
而当年我喜欢并选择留在北京的一个重要理由,说来让人不相信,但却是真实的,与下雨有关,但却正好与梁实秋描述的北平“有雨一街泥”景象相反,终于,下雨再也不会弄得裤子上全是泥了!
这是当年一个乡下青年内心最朴实的想法。
1985年秋天,当我坐着人民大学接送新生的校车在北京宽阔的马路上驶向海淀路39号时,透过车窗第一次打量这个过去只在画报和新闻纪录片中看到过的城市,我被林立的高楼以及宽广的马路震撼了——这是乡下人进城的感觉,有些类似刘姥姥进大观园。
校园里的水泥浇筑的道路上,校园外柏油马路上,虽有浮土和落叶纸片飘过,但在我眼中却是如此地干净,一下子让我喜欢上了。
在我此前18年的人生经历里,我只见过用柏油浇筑的双车道的武宜路(1990年代前常州、武进到宜兴的唯一一条主干公路)。我生活的附近的那些镇上,一条主体街道,通常都是用青石板块铺的,下雨之后光亮光亮的,青石板接缝处都是一汪汪的浅水,而石块上通常上面会粘上许多泥,是行人带来的千脚泥,毕竟四周都是泥地。
我很羡慕家在马路附近村子里的同学和镇上的同学,上学可以走马路街道,不会脏了裤管。
如今的北京雨后(一种)
我从小生活的村子,四周都是河道土地,官道村路,都是土筑的。故乡属于亚热带海洋性气候,一年四季多雨——秋冬虽然雨水少,但相比北方,依然很多。尤其黄梅季节,故乡梅雨天,那雨水泛滥,真正是水乡泽国。
但是,我从未害怕过黄梅天和夏天故乡的大雨,因为气温和暖了,可以打赤脚光膀子。但是,我害怕故乡冬天和早春的雨雪,雨雪之后,满地泥泞,无处落脚。更兼故乡的冬日和早春,寒意袭人,雨雪之后,出门之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我后来读梁实秋的《北平的街道》,知道梁实秋的时代北京也有下雨之苦:
“下雨的时候积水没膝,有一回洋车打天秤,曾经淹死过人,小胡同里到处都是大坭塘,走路得靠墙,还得留心泥水溅个满脸花。”
不过,梁实秋笔下北京胡同雨后出门之苦,是没法与我们小时候雨雪后出门之苦相提并论的。他笔下的北京雨后,最多可以与故乡春夏秋三季雨后相比。
若是春夏秋三季,故乡大雨之后,积水没膝,到处都是大坭塘,太过稀松平常。至于出门走路得靠墙,踮着脚尖小心翼翼踩在一块块扔在泥淖里的断砖上,那得在村子里。旷野路上,只能凭经验,最多用根细竹棍或树枝探路——黄梅天各条河交汇之处,哪一个还有路可循?不过,溅个满脸花倒是不用担心,即便溅了,随手掬水清洗即可,故乡可不是北平的街道,下雨后只有泥淖。
春夏秋三季雨后,麻烦的是出门一路泥泞,裤腿上到处沾满湿重的泥点泥块。但这三个季节裤腿上的这些泥点泥块并不会成为一种“重负”——无论是春天渐渐和暖,还是夏日本无挂碍,或者秋日雨后余温尚存,雨后的日子都不是太难过,就算湿了脏了的裤腿,也不会有不适之感。时间稍待一会,均会渐渐干涸板结——故乡方言俗说“焐干”,然后用手一搓,裤腿上无论泥点还是多大的泥块,都会掉落,又是一身轻。
但是,故乡雨后与北京最大的不一样,也是我最害怕的是冬雨或雪融之后的出门之苦。
故乡冬日的寒冷,是湿冷,要比北方的干冷不知要可怕多少,尤其是雨雪之后。彼时雨雪之后出门,能有一双胶鞋或解放鞋穿,那已是非常幸福的了——只有这些鞋不怕泥泞。但是,即便这些胶鞋解放鞋不怕泥泞,但鞋底面都很单薄,抵挡不住冬日的寒冷,所以常常要在鞋肚里塞上捶软的稻草,在我童年和少年时代,捶软的稻草不仅是雨雪天胶鞋解放鞋抵御寒冷的辅助材料,也是平素抵御寒冷的材料。
然而,无论是胶鞋底面还是捶软的稻草,其实是都无法抵御故乡冬日雨雪之后的寒冷的,虽然依然脚上冻疮难耐,但终究有胜于无。
但这还不是最苦的。冬日雨雪后出门,棉裤外面永远无法摆脱泥泞的侵袭,裤脚上永远沾满湿冷的泥巴。与春夏秋三季可以焐干不同,冬日裤腿上的泥泞,如果没有烘烤,是永远焐不干的,早上上学沾上的泥,到晚上裤腿还是湿的,泥巴还是湿的,一天都像绑着沉重阴寒的绑腿,那个难受劲,比夏日单纯穿一件湿衣服不知难受多少。
我苦冬日雨雪后这种难受久矣。每年冬天早春,都是一样的难捱,似乎毫无尽头。直到有一天,我们可以考大学了,我知道摆脱这个无法言说的痛苦的日子不远了。
我小时候看电影《决裂》,很羡慕里边的演员有一双皮鞋,那个桥段,我永志不忘:乡下的老父亲去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看望上“大学”的儿子,儿子抖着腿脚,脚上一双漆黑的皮鞋,如此触目惊心,我惊心的不是儿子忘本,而是上大学后竟然可以穿皮鞋!像我们这样一年四季都要在泥泞路上跋涉的乡村顽童,别说皮鞋,就是一双雨天的胶鞋或日常的解放鞋,都是一种奢求——我小时候曾和母亲、祖母共用过一双浅帮胶鞋的!
所以,当我在北京宽阔干净下过雨都难以积水的马路和街道上走过的时候——这个时候的北京街道,与梁实秋笔下北平的街道,完全不一样了——我感觉到非常幸福——裤腿终于不会湿了,不会沾满了泥点泥块,再也不用在鞋肚里塞满捶软的稻草了,冬天雨后,甚至照样可以穿皮鞋!更何况,那时北京的雨天,本来就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