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拜,江南最后的古礼|原乡
跪,曾经是中国最古老的一种生活方式。古人席地而坐,其实就是跪坐。后来跪坐流变,日常生活中渐渐坐了起来,到如今我们日常生活中只知坐,不知跪了。不过,最近我晚上读书,常常尝试跪着读,主要是一种锻炼。
在跪坐流变过程中,跪从日常的生活方式,渐渐变成了一种特别的仪轨,似乎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后刘亭长得坐大宝,叔孙通献的策起的,从此跪有了尊卑之分。而经历数千年,跪的意义花样迭出,但总不出高下尊卑之分,从庙堂之上,到江湖之远,民间日常,跪成为另一种生活的常态——日常生活中,晚辈跪拜长辈,徒儿跪拜师傅,学生跪拜老师,人间活人跪拜祖宗神仙,跪在中国民间尤其农村,随处可见。
及西方民权东来,跪遂被视为专制威权的代名词,这与中国旧时庙堂之上对权力和强者的崇拜敬畏没有平等地位有关(其实西方也有跪,单膝下跪求爱,单膝下跪受勋,包括自由主义的爵士老爷们都单膝下跪过)。既然是就糟粕,自然要扔掉,于是反跪,遂成一种象征。到1949鼎革之后,倡导新平等新文化,反对旧礼教到达巅峰,甚至连民间日常生活中无关乎屈服强权的跪拜礼义,也被彻底革掉,扔进了历史的垃圾箱。
但是,礼失求诸野,从来没落空过。在鼎革之后,反传统之盛,下跪作为一种礼仪,在民间却从来没有真正消失过。在我江南故乡,即便在文革这种时代,跪拜作为一种古老的礼仪,一直悄悄在民间潜行。
我小时候记事起,已是文革中后期,即便移风易俗破四旧的标语口号刷在村里的墙上,逢到祭祖炅央的时候,乡下从来没有少过跪拜。
那时破四旧风紧,祭祖炅央都是偷偷摸摸做的,不欲为外人知道。祭祖有一个重要仪轨,就是后世之孙,要向祖宗磕头。磕头就得跪拜。
那时的祖宗牌位虽然被迫撤了,但是一张八仙桌上,摆着碗筷和敬献的菜肴米饭,周围四条空空的长凳,在跪拜磕头的后世之孙心中,祖宗们就在这八仙桌周围坐着,看着你,等着你的虔敬之心。
我很小就被祖父母在这样的场合要求着向祖宗下跪磕头,不磕不行,父亲虽然有破四旧的新思想,但这种场合,也只能偷偷遂了祖父母的心愿,和我们一样向祖宗下跪磕头。不过,父亲和我们兄弟心里想的不太一样,我们兄弟那时内心是百般不愿,只是不敢反抗,兼之这祭祖炅央的环境,有一种神秘的肃穆威仪,小孩多少有点敬畏。而父亲,我后来问过他,他自己下跪磕头的时候,内心是特别的虔诚。
这个下跪磕头,那时是非常小心,偷偷摸摸的,只有家人知道,至于村里人,彼此都心知肚明。农民就是以这样的智慧对付严苛的政治的。
那些年家里祭祖炅央,我和弟弟总想躲出去,想躲过跪拜磕头之事,但每年都躲不掉,一直到我考上大学。
过去祖母管教我们兄弟特别严厉,我们犯错了,祖母总是拿把笤帚,厉声喊我们犯了错误的兄弟下跪,要打我们,但我们从来没跪过,而是撒开脚丫子跑。父亲打我们时,倒是从来不要求我们跪着,我们也不敢跑。
不过,旧时师傅收徒弟时,传统的下跪磕头仪式没了。到我的大弟弟拜师,早已新风激荡,又是在社办厂,那是集体企业,师傅一下子收好几个徒弟,自然免了下跪磕头的旧礼。我小弟弟拜师学凿钢印,虽是私人师傅,也是新风浩荡,请桌酒,送点拜师礼,喊声师傅,也就算入门了。
1994年,小弟弟得了急性非淋巴细胞白血病去世,我从北京赶回家,按旧俗,我恭恭敬敬地向小弟弟的遗体下跪磕了三个头,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没有任何不愿和违拗的下跪磕头。
2014年夏天,我自1993年后第一次在故乡过农历“七月半”。过“七月半”一个重要仪式是祭祖,父亲淡淡地跟我说,你多少年没跟祖宗磕过头了,今年正好在家,也向祖宗磕几个头吧,过去都是你弟弟代你磕的。曾经也被破四旧新思想影响的父亲,那些所谓新思想已经荡然无存。
行礼时,我按旧俗,前后分两次,恭恭敬敬地向代表祖宗的摆放着祭祀用品的八仙桌下跪,磕了6个头,彼时的内心,升起一股庄严肃穆神圣的感觉,过去从没体会过。
我11岁的女儿,也按着她祖父的要求,分两次,向祖宗下跪磕了6个头,她磕头时,守在旁屋的我,都听得到她虔诚的磕头声。这是她人生第一次下跪磕头。后来她告诉我,她很紧张,觉得挺害怕的,其实是一种敬畏,跟我们小时候类似。
2015年夏天,我第二次在故乡过七月半,我和女儿也再次按旧俗,向祖宗下跪,磕了6个头。
如今我想起当年祖父母在家祭祖炅央时叫我们兄弟下跪磕头时,我们内心的不逊,多少有些可笑愧疚。
这种下跪磕头之礼,在故乡乡下,至今犹存。或许都成了新城里人后,这个古礼才会真正消散,只留文字中。
不久前我跟朋友说,以后要学门手艺,比如做个老篾匠,如果还有机会拜师,需要的话,我还是会下跪磕头的。人家把一身能耐教授你,下跪磕头又何妨,古礼而已。
我想,膝盖以后还会弯曲,还会下跪,头也还会磕。但没人能勉强我,除了我意愿。这很好。
(原文写于2016年11月。当年野夫收徒,徒弟行跪拜礼而引发诸多争议,遂写了这样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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