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吕常明系列散文之十七:​我与书(续)

吕常明系列散文十七

《我与书》(续)

(三)藏书

藏书绝对烧钱。我一介布衣常愁饥饱,哪有钱藏书?只是存了几本罢。

我的书主要来自两个渠道,买或拾。买书喜欢买成套的,看出版说明上说是不是收全了作者的作品,凡作家作品收不全的合集、选集一般不买,以免浪费钱财。我买过一本《鲁迅杂文全集》,所以《且介亭杂文末编》《集外集》《集外集拾遗》等再见到都可无视。2014年在咸阳汉唐书城买了一套莫言全集,再有莫言小说集出版,我完全可以不理会,除非有新作单行本。2016年网购了《苏轼全集》、《欧阳修全集》等,他们的诗集、散文集都不用再买,花一次钱省了一生事。至于版本,因古籍校勘质量决定着版本质量,需要选择,对现代作品就不看版本,编辑风格差别不会影响到文章内容。拾书,不是垃圾堆拾破烂,是从别人不要的书中挑出自觉有用的,特别是在他人搬家或图书馆搬迁时。这个来源较少,主要是信息不灵。某年学校图书馆搬迁,听说处理书,去看时已处理好几天了,没挑到一本。

如果把架上书都读完记住,我定成大师了,事实上那书回来全成了聋子的耳朵,如袁枚所说:“俸去书来,落落大满,素蟫灰丝时蒙卷轴。”当战士时,听说西安北院门有家古旧书店常处理旧书,我便工作之余专门找到那里,买了竖排的繁体字《南齐书》、《北齐书》等扛回来,结果没翻几页。当时前途未卜,居所未定,1993年秋天探家时,用方便面箱子装了,背包带捆着背回了老家,想以后便利了慢慢看,可那书至今还躺在箱底,崭新崭新。西安万邦书城在小寨时,去买了一套处理的《南宋史》,还有些人物研究。这些书不作史学研究难有耐心读下去,但不知为什么,就想买。即便是小说,那套莫言小说集今天还没拆,那套历届“矛盾文学奖”获奖小说还捆着绳子也没解。有的书读着读着就放那了,一放就成了古董。如此存书,除了败家,无甚益处。我知道这毛病,但每次到书店心里就痒痒。住单身宿舍时地方小,柜子、桌头、枕边都是书,非常渴望有间书房,四面书柜,随看随取。后来在家属区要了房子,除了书越摆越多,别无收获。其实藏书多少与知识多少并不成正比,就如钱多并不代表一个人真正富有。我感觉自己有时就像柳宗元笔下的蝂蝜小虫,总喜欢捡来背上,不堪其负也不止。

由于没有固定住所,这么多年书丢失不少。有一借不还的,有拿回老家不知所往者,有因工作辗转散失的。古人说安居乐业,实是真理。现在还常梦见当战士时那个装书的木箱子没上锁,许多珍贵的书不见了,醒来还在心疼。但很少梦见得新书,大概实在太怕书丢失。现在非常希望有间屋子,有个结实的书架,摆着我存的书。没事时坐在那里翻翻书喝喝茶,或与朋友聊天对弈,即便不想读,就伴着那些书都是享受。

有时看着那些书,我会陷入沉思,就像面对一块儿石头,感觉到生命的无常与无奈。试想天下之书浩如烟海,要想看完,和想收藏全一样不可能,多少藏书者的书都成了摆设和累赘。过去藏书家为护书而不外借,有的藏书楼还立了严苛的规矩。明朝中期兵部右侍郎范钦建造宁波“天一阁”就立下规矩:“子孙无故开门入阁者,罚不与祭三次;私领亲友入阁及擅开橱者,罚不与祭一年;擅以书借出者,罚不与祭三年;典鬻者永摈不与祭。”天一阁如今依然挺立,成为幸存下来的珍贵风景和文化符号,其意义自不待言。如果不幸遇上兵乱或搬家,那书简直就是累赘。南宋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妇爱书如命,有时典当衣服换钱购买,多年下来,收藏了不少珍贵文物典籍,但战乱中南迁时大都散失,半生心血付之东流,实在是件悲哀的事,晚年的李清照只能以凄凄惨惨凄凄来形容。想想他们,再想想那身外之物,人两眼一闭能带走什么呢?若儿孙能继承还好,若遇上败家子,那自己一生为谁辛苦为谁忙?收藏的书再多有何用?袁枚在《黄生借书说》中写道:“七略、四库,天子之书,然天子读书者有几?汗牛塞屋,富贵家之书,然富贵人读书者有几?其他祖父积,子孙弃者无论焉。非读书为然,天下物皆然。”不只说藏书者未必读书,也说出藏书不能长久承继的事实。道理人人都懂,但又无不重复着前人旧事。文人贪书,武人爱刀,不外人性的贪婪。世事变换,太过无常;子孙各异,岂能求同?有时我会看着一堆书发呆,茫然无措。

藏书遇到的另一个问题是防虫,虫子是真正吃书。书放久了打开,常有干枯的虫尸夹在其中,一抖,便缓缓飘落。古人在书籍防虫方面经验丰富,《梦溪笔谈》中有篇《芸香辟蠧》,专讲古人藏书防虫之法:“古人藏书辟蠹用芸。芸,香草也。今人谓之七里香者是也。叶类豌豆,作小丛生,其叶极芬香,秋后叶间微白如粉污,辟蠹殊验。南人采置席下,能去蚤虱。”据说,书柜里放几颗樟脑球了可以防虫,我没试过。

(四)写书

读书如练功,练到天眼开,能看到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比如众生的前生后世,光天化日之下的鬼魅,自己的前世真身等等。然后,自以为握天下正义,要么投枪匕首不吐不快,要么隐居山林冷眼观世,于是,出现了作家、诗人、隐士这样的一群。其中有的天眼未必开,一有风吹草动便视作鬼魅大呼小叫,激扬文字,甚至扛起天下为己任之大旗,自命是社会脊梁,自诩是知识分子责任,恨不得变身钟馗。这种意识与担当难能可贵,历史上起过巨大作用,但士农工学商,多少人也在默默传承和创造着文明,担当着责任,知识分子那点知识能比泥瓦工掌握得多?所以,即便能看到法海的金钵,也未必了解金钵笼罩下白娘子的感受,还得如柳青那样与农民一起下地干活才行。在农村在田野在市井,我从不敢以知识分子自居,因为自己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酸秀才,只有点看图识字基础,离天眼开还差十万八千里。当然,有时会产生些想法,不说出来憋得慌,说又说不到点子上,只好闭门自语。我确信这仅仅是我的发言权,没有以天下为己任的高大,更无指点江山的豪情。

从小老师教导说,长大了要当科学家、数学家、将军等等,压根没想到写书,开始写文章时也没想过,只是不想把业余时间交给聊天游戏。抛开在校作文,我最初写文字是在入伍后,写些鸡零碎的事。进军校时二十二三岁的年纪,少不了“为赋新词强说愁”。提干后,端起碗面对精米白面便想起故乡的粗糠腌菜,于是目光返观故土,写些陈年旧事。九十年代末在基层时,电脑尚未普及,用手写,有时用同事电脑敲字。营部有台电脑,是办公兼领导们的游戏机,他们不玩时我将手写的文章慢慢敲进去存入磁盘。副营长刘某爱玩,但一看我过去就主动让出。如此慢慢积累了些文章。2008年左右,由于希望转业后进政府机关,便打算出本书作为资本,于是投稿出版社。书稿定下后,又请人题写书名或作序渡金,颇费了一番心思。最后鲁风老师抱病写序,陈忠实老师慨然题名。这便是我的最早两本文集。我突然变成了写书者!

出这两本书的目的,除了纪念老父亲,也想反映故乡人的生活状态。我在自序中写到:“我实在无意于成为他们的代言人,只是用心以他们的朴素、正直走近他们,关注他们所想、所愿、所关心的,甚至揭露他们的丑陋与卑琐,以我浅薄的笔触来记录那片小小角落的沉重与叹息。”因太过写实,或者说写得太逼真,以致被认为是我的经历。文学作品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我的可能没高出生活。

出书如养女,十月怀胎生不出不行,生出来养大了嫁不出也不行。书出来让读者能看到,其间必须经过一个环节——销售,或自己销售,或靠书商。有一年在咸阳街头看到一位女子卖书,背后横幅上写着“我卖我书”。当时不解,有了经历才知个中辛酸。我的书出版后,公开签售没做成,只在老师、同学和朋友们的帮助下签名邮寄了不少,在西安几家书店的角落占下寸地卖出一点。我等无名小卒终究难与贾平凹、莫言等人的书销量相比,尤其今天手机普及,人们吃饭、坐车、入厕等打开手机便可翻看,很少有人随身背纸质书悬发刺骨苦读。现在出书者多如牛毛,许多书从印刷厂出来绕一圈又回到造纸厂,累了写书者,富了中间商。这是市场,与文化无关!不知我的书能否逃得如此轮回。

这次出书经历,让我重视起了受众群体。不同年龄、不同阅历的人读书兴趣也不同,我的书出身农村者看了叫好,他们从中看到了自己;出身城市者看了觉得不可思议,有这么穷困的生活吗?上年纪者则从中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当然,没有一部作品能让所有读者满意,但也说明作品定位读者群体的重要性,让农民工看《高等数学》不可能,让数学家看《资本论》也有难度。前几年《蜗居》大热,正是刺中了人们的痛点。因此,闷在屋里写“我”怎么样,不如到社会上看,看热点,看趋势,看受众的痒点痛点。看似商业动机,实是为了寻找某个点,准确地搔到读者痒处。我当时就是闷头写自己的喜怒哀乐,写故乡人的悲苦辛酸,农村人自然觉得亲近,也与生长在城市的读者有了距离。贾平凹说:“磁铁只对螺丝帽、铁钉起作用,不对木头、石头起作用,文学也是这个道理,我从来不考虑读者,越考虑越写不出想要的,因为写作的过程本身就是写自己。”这是成名后的任性与洒脱,站在山顶放歌与站在山脚放歌感觉是不一样的,多少人不是在为读者而写?读者不认可是没用的。不是说贾平凹先生说的不对,因为作品要走向市场离不开读者。

许多人建议我写部队题材。我没写,一方面题材敏感,不好把握,又不想如现在许多军事题材作品那样说梦话;另一方面,身边事写虚了违己,写实了违他,宁愿不蹚浑水。但是,这并不能使我躲过现实的浑水。新领导刚上任,我兴冲冲地拿着书去逞能。他翻了翻往桌上一丢,咧咧嘴说:“出书给党委汇报了没有?谁批准的?”我一愣。上级机关和本单位老领导名字都印在跋里,书的首发式在本单位办的,怎能没汇报?后来闲聊时,他说,不要写社会上那些闲事,没用,写写我们单位的优秀人才,把单位好好宣传宣传。”这让我想起一件事。陈忠实成名后一段时间无续著,据说有官员建议他深入群众中去,定能写出超越《白鹿原》的作品。陈忠实说:你懂个锤子!这在文坛传为佳话。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已明确指出我们的文艺为谁服务的问题,即便说“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也是指天下而非内宫。历史上少有写宫闱事出彩的,乾隆帝写了那么多诗也不见流传。李白厌倦了应景,仰天大笑出门而去,并没影响其诗文流传。我从不认为写卖炭翁是闲事,但我没气急到陈忠实和李白那般境界,遂应付说:“收集了一些,正写着呢。”其实,我当时正酝酿一部军事题材的长篇小说,暂取名《碧血苍空》,以我单位发展为线索,写我国军事某领域发展历程及为国防献身的平凡人物,计划《唐王岭》写完后便开篇的。但后来岗位调整,没有适宜的环境,两部就都搁下了。心灯不灭,脚下就永远是亮的,此路不通,拐弯前行。人生坎坷,岂能事事圆满?

朋友介绍我时常冠以作家二字,我恨不得钻入地缝,作家那么容易当的?自己充其量是个作文爱好者。现在作家与专家、经理一样满天飞,几乎成了骂人的话。包装是必要的,但不能偏离事实,画家靠画立足,作家用作品说话,我这作品几斤几两?所以我宁愿穿着棉袄溜边过街不挨冻,也不愿西装革履冻得嘴唇乌紫招摇过市,只为求心安。当然,朋友们的话中是包含着希望的,我自当奋蹄,努力不辍。

书还要出,变成铅字后好歹心理上得一点安慰,这是写文章人的毛病。至于报刊发表不发表不重要,因为过去发表的夹在本子里,恍然片片碎梦。其实写作是自己的事,把想说的说出来便好。这又如前面贾平凹先生说的话,作家要写自己的内心。我喜欢写随意的文章,说真话,写真事,显真情,不拘束不做作,也不自诩担当天下。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说:“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很有道理。当然也要照顾读者,力争得二者之平衡,尽管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是真心希望听到批评的。

梁启超给儿子的家书中说:“我生平最服膺曾文正两句话:‘莫问收获,但问耕耘。’将来成就如何,现在想他则甚?着急他则甚?一面不可骄盈自慢,一面又不可怯弱自馁,尽自己能力做去,做到哪里是哪里,如此则可以无入而不自得,而于社会亦总有多少贡献。”

然也!

(2018.02.08)

  

作者简介:吕常明,男,笔名冀根,1971年生,籍贯河北涉县,居西安,现为《新丝路》杂志编辑,《闲泉文学》平台编辑,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小说、散文、诗歌皆涉足,在诸多报刊和网站有诗文散发,好书画和旅游。出版有散文集《生灵》,小说集《路归路桥归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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