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大赛作品】丹影：父亲的镢头
题字：周明，《人民文学》常务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创联部常务副主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编审。
父亲的镢头
陕西/丹影
作为一种原始的劳动工具，镢头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但父亲的镢头，却成为我享用终生的精神财富，历久而弥新。
上世纪80年代初那个槐花飘香的时节，以“十二把镢头闹革命”而受到周总理嘉奖的父亲，因积劳成疾患上了肝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极度的疼痛让他一次次地昏迷，形如枯蒿的他仿佛一盏即将熬尽油的灯，随时都会熄灭。
那天下午放学，我来到医院，轻轻推门进来，揪心的母亲坐在病床边，茫然地看着蜷缩在床的父亲。房子里空气凝滯，唯有挂在输液架上的吊瓶冒着泡泡。
我问父亲下午咋样？
母亲说还是老样子，不停地动弹，刚睡着。
这时“吱咛”一声，房门突然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县委办公室的霍主任霍叔叔。霍叔叔蹑手蹑脚地走到父亲跟前，进入睡眠状态的父亲已被门声惊醒，他睁开空洞的眼睛瞅着霍叔叔，示意他坐下来。霍叔叔坐下后对父亲说：”明天地委李书记要专程来看望你，你还有啥需要组织帮忙解决的，可以当面向李书记提出来。“
父亲用微弱的声音说：感谢组织，我没有啥要求。
送走了霍主任，我见父亲状态还可以，就央求父亲说，咱没有其它要求，明天李书记来了，你就把我的工作问题提出来，省得我考不上学，找不到一碗饭吃。
父亲听后没有同意，说他的病已经给组织添了不少麻烦，再不能向组织提啥要求。
父亲的话让我着急地哭了起来，我考得上考不上还不一定，即便考上也录取不了，你想想，谁愿意录取一个跛子上大学，像我这样在农村啥都干不了的人，以后咋样生活？
母亲见我哭了，也就帮我求父亲，娃说的没错，娃的腿是实际困难，娃若是个结体方杆的健全人，咱也不会向组织提要求的，你说是不是？
我和母亲的反复劝说，父亲总算勉强答应了。
第二天是个充满着期待的日子。那天上午，我和母亲早早起了床，先给父亲擦洗了手脸，然后母亲给父亲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到了开饭时间，我从外边的食堂打饭回来，还没给父亲喂完，医生就进来扎针，按照县委通知，他们要提前给父亲打止痛针，不能在李书记来时发生疼痛而昏迷。
做好了这一切，我没有去学校复习，而是和母亲一道守在病房里，等待着李书记。初夏的早晨，静谧而祥和，明媚的阳光照在窗棂上，一只麻雀在窗前一跃，箭一般飞向了蓝天，将我的心绪拽得好长好长。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母亲由于长时间的劳累，依在床头上疲惫地睡着了。也许是止痛针起了作用，父亲也安详地闭着眼睛，只有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把父亲的脸照得蜡黄，回想起没生病前的父亲，身体结实得像座山，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就瘦成了皮包骨头，一下子就想哭。
突然，房门被推开了，一伙人簇拥了进来。我和母亲又是倒水又是让座，手忙脚乱地招呼进来的客人。父亲欠了欠身子欲坐起来，却被李书记制止了。这时，陪同李书记的县上领导，将母亲和我一一向李书记作了介绍后，李书记坐在父亲的病床前，一边询问父亲病情咋样，有没有好转，一边安慰父亲，不要有啥包袱，安心养病，一定会好起来的。接着，李书记问道：老刘，你为党工作了大半辈子，吃了不少苦，家里有啥困难，你还有啥要求，请提出来，组织会考虑解决？
李书记的话，让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双眼盯着父亲，多么希望他将我的工作问题向李书记提出来。可他却一字一句地说：谢谢李书记！谢谢组织！我一个农民，没有……为党做……多少工作，党……党却给了……我很高的……荣誉，我……我家里没啥困……难，我……我也……没啥……要求……还没说完，父亲额头上沁出了明晃晃的汗珠。李书记见状，安慰了父亲好一阵子后走出了病房。
送走了李书记一行，我埋怨父亲为啥不提我工作的事，父亲强忍着病痛说：大(爸)是党员，受党教育多年，咋能给组织提要求。你放心，若是考不上，我已给你预当了好几把镢头，山墙上挂着十几双草鞋，够你用上好几年。
没过几天，父亲就走了，虽然我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但对父亲临终前的做法耿耿于怀，以至于几年后，我对父亲的做法仍然不能理解。
父亲的意思我明白，他想让我继承他的遗愿，接替他传给我的镢头，完成他没有完成的事业。还有，他一生争强好胜，从不向他人求助，不为自己索取，把好处让给别人，把困难留给自己，他之所以那样做，是不想给组织添麻烦。这种克己利人的人生信念直到多少年后，随着年龄增长，我才终于理解了父亲。
而今，父亲早已变成了遥远天宇上的一颗星星，时时护佑着我的成长。虽然我没有去使用他留给我的镢头，亦没有去穿他留给我的草鞋。我依靠自己的能力，在辗转多次的招考中，以优异成绩跳出了农门，走出了大山，而永远走不出的，却是故乡的情与爱，是父亲勤奋踏实任劳任怨的镢头精神，这种精神随着时代的变迁，愈来愈成为我家的传家之宝，早已深深地烙进了我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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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丹影，实名刘丹影，上世纪60年代初出生于陕南商洛山一乡村小学，陕西作协会员，现供职于丹凤县新华书店。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在省内外发表作品80余万字，数十余篇获奖并入选各类文学丛书，出版散文集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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