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舒迎君:红 尘
红 尘
舒迎君
夏天的白天总是很长,晚饭吃完了,太阳还像一个巨大的橙子,挂在远远的西边天际。夕阳的余晖穿梭在远处高高低低的楼房间,蹒跚在近处长满花花草草的小树林中,静静地散发着一股橙子的香味。
二十多年前,我的父母倾尽全力,才在我们县城的东北角建起了一座三间两层的小楼房。有十多年的暑假,我都是带着孩子在我家小院子度过的。那时候我的工作也比较轻松,那时候的小孩子也没有那么多的辅导班,那时候,我的父母五十多岁,也都还年轻。
黄昏了,我们坐在二楼楼顶上。我的父亲躺在躺椅上,戴着老花镜,看着他怎么看也看不完的《三大战役》,我的母亲坐在小板凳上扑打扑打地摇着蒲扇,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拉着闲话——南门口老张家得了一个孙子,记着给人家行情;盐店街老王老娘生病了,拿些东西去看一下——楼顶上铺了一张凉席,我的孩子还小,两三岁的她正在席上迈着小短腿,踉跄着脚步和我家旺财(我家的一条土狗)用鸟国语言和狗国语言对话。小狗殷勤地摇着尾巴,圆溜溜的黑眼睛盯着孩子手上的吃食。我看着孩子,看着天上的流云,远处的夕阳。看着夕阳一点一点的沉下去,前一秒还又大又圆,马上就半圆了,倏忽之间,就不见了,黑夜就浪一般涌了上来。漫天的繁星,一闪一闪地亮了,看得时间长了,就觉得灵魂好像也被吸走了,在那浩渺的星空颠来倒去。有月的晚上,就看着那月亮时而像银盘,时而像蛾眉,亮晶晶的,日子也就在那一圆一缺间缓缓地流走了。
不远处的树林里断断续续地传来蝉鸣声,晚归的燕子叽喳着从头顶飞过。起风了,一天的燥热慢慢地收起来了。孩子睡着了,小狗也蜷着身子睡得正香。夜深了,凉透了,那就下楼,睡觉。
我的孩子后来总是批评我,说我熬的稀饭不香不黏。我用电饭煲熬,用高压锅熬,怎么折腾,她都说不香,没有她婆她爷熬得香。唉,这童年养成的口味啊。
我老爸总是每天六点多就起来收拾蜂窝煤炉子,烧水。水开了,锅子里下上豆子,一般都是红豆,绿豆,芸豆。滚上几滚,然后拿一只碗舀起熬豆子的沸水,再倒进锅里;再舀,再倒,这叫“漾”,如此反复三四回,等到豆汁水熬红了,然后再倒进粳米,又熬。大火烧开,小火慢熬,熬好一顿稀饭一般得两三个小时。所以我们这里不叫烧稀饭,叫熬稀饭。这样熬好的豆子稀饭又红又香又黏,入口即化。
我们娘俩睡到自然醒。但往往被林子里的蝉鸣鸟鸣叫醒,或者被门外小贩的叫卖声吵醒:“甑糕,甑糕,又甜又黏的甑糕——”“油糕,油糕,又甜又酥的油糕——”“扁豆凉粉,扁豆凉粉——”我孩子听到这些声音,就一轱辘爬起来:“婆——婆——要买——”
我家院子外面是一个空院子,我老爸把它收拾出来,种上西红柿、豆角、黄瓜、辣子、西葫芦、南瓜等蔬菜。雨水好的年份,七八月份,蔬菜疯长。豆角长的手臂长,黄瓜长的半尺长,南瓜长的脸盆大小。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摘菜。豆角黄瓜上都沾满了露水,吃一口,清甜。孩子逮住黄瓜,扭来扭去摘不下,那就摘豆角吧,一摘就摘下了,花粉沾在小脸上,甜蜜地笑着,挂满了劳动的喜悦。不一会就摘满了筐子,让人很有成就感。吃不完怎么办?我老娘就在前面提着筐,孩子和小狗撒着欢跟在她后面,东家送两根黄瓜,西家送一把豆角,街坊邻居,人人有份。每当这时候,戴着草帽在菜园里莳弄的我老爸就可自豪,笑眯眯地看着邻居们走出家门和他打招呼。
早上九点,准时开饭。我家院子很小,院子里有一棵葡萄藤,葡萄藤下安一个小方桌,方桌上有又白又暄的大馒头,有又香又黏的红豆粥稀饭,有甑糕油糕扁豆凉粉,还有我们自产的香喷喷的菜肴。
那时候的太阳它好像没有脚,静静地躺在墙角,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早上,又睡了漫长的一个午觉,起来一看表,才下午一点多。老娘看电视、听秦腔,我就和我爸下棋,孩子在脚边追着小狗。我爸在他们单位时还算他们那里的棋手,结果一不小心,让我个臭棋篓子就给将了军。老爷子下棋可认真,输了那是不行的,要讲章法,要讲战术。孩子能识数的时候,就学会了打红4(一种扑克牌的玩法),和她爷玩,霸道的把所有的令牌和丁以上的好牌全拿走,老爷子却拿走红4,连成串子,一把打光。看着孩子瞪着吃惊的小眼睛,鼓着小嘴巴,老爷子拍着手哈哈大笑。
有时候我们四个人一起抹花花牌,我老娘最喜打花花牌,最爱赢牌,虽然赌注是豆子或者玉米粒,但是老太太一个两个算的可认真。每当老娘牌不好的时候,老爸总是毫不避嫌偷偷地把自己的好牌递给她,然后老太太就喜滋滋地一把打光,伸长了手说:“赢了,拿豆来——”
那时候的日子过的真慢啊,时间的车轮一点一点地碾过。我总以为,死亡虽然像天边的夕阳,又大又圆地挂在西边,但黑暗的来临还早呢,它看起来那么遥远。我没想到,它就在脚跟前,像一个节日,在你不知不觉中就降临了。我才刚理解了生,却在猝不及防间就遇到了死。
我的爹娘双双得病,几乎一年时间,进进出出,成了医院的常客。临近年关,双双就离世了。
后来的日子很匆忙,忙得让人来不及伤秋悲月。可是逢年过节,每每看到同事朋友热热闹闹地带着他们爹娘旅游,给爹娘买礼物,我才真正地意识到:我没有爹娘了,我是孤儿了,我在这人世间没有来处了。
这人啊,在这世上,就像一茬一茬的草。春天到了“草色遥看近却无”“浅草才能没马蹄”,来到人世间,虽然娇嫩,但一切都是新的;夏天到了“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生机勃勃,昂扬着生命力;秋天到了,虽然“深庭秋草绿”但也“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芳草虽绿,但已有斜阳相逼,那就活出一种坦然吧;冬天降临,“北风卷地白草折”,“天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生命蛰伏了,然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活着就坦然地活,死了就洒脱地走。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时间面前,我们总是徒劳的,无力的。时间无情地对待我们,我们却在这个无情的世上多情地活着。
世有传说,人离世后会化作星星
以另一种姿态相伴至亲
我相信这是真的
愿在天上的他们
诸事顺遂 平安康健
我们很好 别担心
2018年11月12日于咸阳
舒迎君,1968年9月14日生于陕西三原,1991年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1992年开始创作,1994年起发表作品。现供职于咸阳育才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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