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联选萃：治学（二编下）

这一篇是“治学”第二讲的下篇，主题是“治学态度”。先看王懿荣（1845-1900）先生一副：论世神游千载上，著书学立一家言。

这一副“论世神游千载上，著书学立一家言”，好像是王懿荣先生在说自己。王先生是著名的金石学家，是中国甲骨文研究第一人。上联“论世神游千载上”可看作对古文字记载内容的研究，下联“箸书学立一家言”可看作对古文字文字学的研究。可惜王先生在发现甲骨文仅一年后，即于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以身殉国了。王先生这一联告诉我们，治学要力在专精，要心无旁骛。接着看吴敬恒（1865-1953）先生一副：有定可除万念，所著长奉一经。

“有定可除万念，所著长奉一经”，可以看作对前一联下联的解释。上联“有定可除万念”是说——我就认定这个方向了，其他啥也不想；下联“所著长奉一经”是说——不管写多少文字，都专注于这个领域，集中火力、以期突破。佛家有句名言叫“戒定慧”，其佛理至深，不好理解。这里用俗家的眼光来臆解一下：“戒”者，去纷扰、除杂念也；“定”者，专一事、勿旁骛也；“慧”者，见智慧、终有成也。凡人要干成一件事，大概都用得着这三个字吧。下面看姚文田（1858-1827）状元一副：过如春草芟shān难尽，学似秋云积不多。

上联“过如春草芟难尽”，不细说了。下联“学似秋云积不多”，是说——做学问要日积月累，贵在坚持。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容易研究的问题早就研究完了，新的课题只会越来越难，或许博士毕业时、你才把一个领域内的既有知识刚弄通，真要给人类知识遗产做点新贡献，可能还需要更艰苦的努力。接着看翟云升（1776-1860）先生一副：学然后知不足，月无忘其所能。

上联“学然后知不足”，是说——不要坐而空想，要起而真学，越学你才会越明白、自己有多无知。下联“月无忘其所能”，是说——要经常回头看，要温习巩固旧知识，不要狗熊掰棒子，掰一个扔一个。下面看真慈法师（1928-2005）一副：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这一联“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是说——要勇于否定自己，不要固执己见。就像爬山一样，发现走错了路、就要及时调整，否则永远到不了山顶。接着看萧退闇（1876-1958）先生一副：鹿为友，豕为徒，出世忧游，我乐于是；深如渊，大如天，中庸微言，君可求之。

上联“鹿为友，豕为徒，出世忧游，我乐于是”，写得很潇洒——我啥心也不想操，只想逍遥山野，与鸟兽为伴。曾国藩的父亲曾称道“无官守，无言责，世事不闻不问，且将艰巨付儿曹”，和这个有点类似。下联“深如渊，大如天，中庸微言，君可求之”，是对君子的期望。天地广阔，世事无穷，有才有德，岂能荒废？常言道：能人是笨人的奴才。能人“能”的过程，就是为社会服务的过程；而笨人呢？只能无可奈何地享受能人创造的文明成果了。下面看朱冕（清代，生卒不详）先生一副：为学心难满，知音世所稀。

这一联“为学心难满，知音世所稀”，上联讲不知足，越不知足越进步；下联讲要耐得住寂寞，因为你越进步，能和你对话的人，必然会越来越少。当你感到“知音世所稀”时，你就能体会到孔子所讲的深意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接着看祁隽藻（1793-1866）先生一副：理但能悦诸心，少得亦可喜；事苟有益于世，力行而不疑。

上联“理但能悦诸心，少得亦可喜”，是说——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步有进一步的欢喜；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下联“事苟有益于世，力行而不疑”，是说——心在人民，原无论大事小事；勿以善小而不为，你有多大能力，就给社会做多大贡献吧。下面看王揖唐（1877-1948）一副：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心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

这一联“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心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文辞浅易，寓意深刻，可为治学之座右铭。可惜王揖唐一肚子学问，却认贼作父、做了日本人的走狗。抗战胜利后被审判处决，遗臭万年。下面看汪洵（?－1915）先生一副：日有所思经史如诏，久于其道金石为开。

上联“日有所思经史如诏”，讲学习经史要下笨功夫，要和日常生活结合起来，每天弄懂一点点。经书史书记载的，都是古人认为最紧要的东西，就好像煤炭的形成，许多大树、最后只浓缩成了几小块。只要你虚心涵泳、切己体察，它会告诉你很多很多。“经史如诏”意思就是——经书史书会明明白白告诉你。下联“久于其道金石为开”，讲日积月累，功夫到了自然会融汇贯通、豁然开朗，像佛家所讲的“如捅底子脱”，了无窒碍。接着看林则徐（1785-1850）先生一副：语带烟霞从古少，学如耕稼到秋成。

上联“语带烟霞从古少”，出自苏东坡先生的七律《赠诗僧道通》，原诗如下（括号中文字为苏东坡自注）：雄豪而妙苦而腴，只有琴聪与蜜殊。（钱塘僧思聪总角善琴，后舍琴而学诗，复弃诗而学道，其诗似皎然而加雄放。安州僧仲殊诗敏捷立成，而工妙绝人远甚。 殊辟谷，常啖蜜。）语带烟霞从古少，（李太白云，他人之文，如山无烟霞，春无草木。）气含蔬笋到公无。（谓无酸馅气也。）香林乍喜闻薝卜，古井惟愁断辘轳。为报韩公莫轻许，从今岛可是诗奴。从东坡先生的自注可以看出，“语带烟霞从古少”意思就是——有的人下笔文采斐然，如山含烟霞一般，但这样的人自古以来很少见呀。下联“学如耕稼到秋成”，出自南宋诗人戴复古的七律《静斋张敏则舍人赠诗因用其韵为酬》，原诗如下：胸次诗书一派清，学如耕稼到秋成。十年闭户存吾道，万事无心逐世情。叶落花开关气数，山长水远是功名。摩挲老眼看新贵，九鼎鸿毛孰重轻。这一句“学如耕稼到秋成”意思很明白，就是做学问贵在坚持，功到自然成。就像种庄稼一样，你只管耕地、下种、施肥、除草就行，到了秋天，自然会有收获的。下面看沙孟海（1900-1992）先生一副：顿悟诗心兼画理，居然北秀对南能。

（此联据说为谭延闿先生所撰）此联所言，或出于《坛经》中的这一段：世人尽传南能北秀，未知根本事由。且秀禅师于南荆府当阳县玉泉寺住持修行，慧能大师于韶州城东三十五里漕溪山住。法即一宗，人有南北，因此便立南北。何以渐顿？法即一种，见有迟疾。见迟即渐，见疾即顿。法无渐顿，人有利钝。故名“渐顿”。好，看完这一段，我们再来看“顿悟诗心兼画理，居然北秀对南能”，意思大致就明白了。这一联是想说——不管是“诗心”还是“画理”，其所蕴含的人文精神都是相通的；不管是神秀（606-706）还是慧能（638-713），其所传播的佛法意旨都是相通的。对于这里的人文精神、佛法意旨，有的人天资聪颖，初看即可知，这就是“顿悟”；有的人天资愚笨，苦学才能懂，这就是“渐悟”。这一联提醒我们，做学问不要管什么“渐悟”、“顿悟”，只管努力去做就行。就像中学生一样，拿小学题来做便能“顿悟”，拿大学题来做便需“渐悟”。“渐悟”往往才是一个人成长进步的阶梯。人要不拿更高的目标来挑战自己，又怎么能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呢？最后看梁山舟（1723-1815）学士一副：操心已在精微域，落笔皆成典诰词。

这一副“操心已在精微域，落笔皆成典诰词”，意思是——学问达到巅峰了，世间最精微深奥的道理、都弄通了，此时遣词造句，一下笔就是不刊之论、千秋经典。这大概是在做梦吧。噫，虽不能至，梦向往之。附：治学（二编）联语清单治学（二编上-方法）别有狂言谢时望，但开风气不为师（赵之谦）作字当从篆隶始，学赋应自骚雅来（溥儒）楚辞兼雅颂，迁史祖春秋（李瑞清）史氏三长惟在学，文家七发竟如神（萧退闇）履范蹈规秦斤汉甬，探微测奥焦易韩诗（阮元）物理精微参自悟，诗情闲淡触皆通（霍启甲）精微之至非形似，质厚为师即妙门（何绍基）夙夜强学以待问，疏通知远而不诬（包世臣）庄敬曰强安肆曰偷，好问则裕自用则小（邓石如别说经作史为殊科，萃三才九畴于蓬校（郑孝胥十年镫火因依久，万里风云际会奇（吴筠孙）文章千古事，风雨十年人（伊秉绶）治学（二编下-态度）论世神游千载上，著书学立一家言（王懿荣）有定可除万念，所著长奉一经（吴敬恒）过如春草芟难尽，学似秋云积不多（姚文田）学然后知不足，月无忘其所能（翟云升）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真慈法师）鹿为友，豕为徒，出世忧游，我乐于是；深如渊，大如天，中庸微言，君可求之（萧退闇为学心难满，知音世所稀（朱冕）理但能悦诸心少得亦可喜，事苟有益于世力行而不疑（祁寯藻）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心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王揖唐）日有所思经史如诏，久于其道金石为开（汪洵）语带烟霞从古少，学如耕稼到秋成（林则徐）顿悟诗心兼画理，居然北秀对南能（沙孟海）操心已在精微域，落笔皆成典诰词（梁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