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晚唐系列 安史之乱(十八)陈涛斜之战
燕军攻陷唐帝国首都长安后,不但没有就此势如破竹,反而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内部也接连出现问题,部队实力一再被削弱,最后成了龟缩在首都附近的一支孤军。燕军面临的种种不利局面,难免让很多人产生这样的错觉,那就是燕帝国也许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们没法在关中立足,也许很快就会不战自溃了。
历史上这样的先例不是没有,想当年陈胜吴广刚造反的时候,天下响动,气势汹汹,一举攻破了函谷关,可是一进关中就没了后劲,被章邯临时拉囚徒组建的军队打败后,陈胜吴广的张楚政权很快就崩溃了。又比如侯景叛乱的时候,气势如虹攻破了梁帝国的首都南京(建康),可是他们没法在建康立足,也是迅速溃败了。
所以,现在的老皇帝一系就产生了深深的紧迫感,如果安禄山就是个侯景第二,我们是不是得赶快有所动作呢?
是,目前的西北中央已经得到了各方拥兵大佬的认可,可是这个中央说破了天,也就是个临时中央,而且还是个西北中央与四川中央联合执政的临时中央。因此眼下谁能够抢先收复两京(长安、洛阳),就不仅仅是一个军事问题,还是一个很严肃的政治问题。
如果是支持小皇帝的朔方军和肃宗身边的亲卫军联手收复的长安,那将来回到长安后,小皇帝一系在中央的嗓门显然就会比较大了,如果是老皇帝一系主导收复了长安,那自然在中央恢复后,那当然就是老皇帝一系的嗓门会更粗。
正是在这样的时不我待的氛围下,老皇帝一系在西北中央的总负责人,宰相房琯才会迫不及待的组织兵员,发动了陈涛斜之战。为了发动这场大战,房琯组织了一支五万人的部队,并且亲自敲定了这支部队的中枢指挥系统:
主帅是房琯自己,其余几个——以御中史中丞邓景山为副,户部侍郎李揖为行军司马,中丞宋若思、起居郎知制诰贾至、右司郎中魏少游为判官,给事中刘秩为参谋。
这些人都是文职官僚系统的成员,而且实际上都是所谓的房琯私党,是和房琯有着非常密切关系和人事联系的官僚。这样一个完全文职系统搭建的军事班子,可以说开了唐帝国的先河,这样一支担任收复长安重任的部队,几乎完全由文职官僚系统的官员充任指挥系统,这只能说明,房琯是真的认为,燕军在连番遭遇打击后已经处于崩溃边缘,收复长安的军事行动应该只是走一个过场。
我们再来看一下房琯组建的这支部队的组成。当时西北中央所拥有的部队的数量很多,来源也很混杂,最大最强的部队是朔方军,大约有五万部队,其次是河西陇右的残部以及中央军的残部。
这支灵宝之战败退后的残部数量多少没有记载,我们可以估算一下,灵宝之战唐军前后有十五万,真正被歼灭的部队大约也就五六万,其他部队都只是走散了而已,比如小皇帝带的禁卫军小三千人,就是碰到了一支走散的潼关败卒,大战一场结果几乎全军覆灭,可见当时潼关败卒数量非常多。
这批走散的部队大致上有三个去处,一是趁着兵荒马乱回到老家,从此在家务农过上正常生活;其他耐不住贫穷继续当兵的士兵又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投降燕帝国,一种是跑到西北朝廷归队。我们大致可以假定每项选择都有三分之一的人,那么唐帝国此时收拢的灵宝残部就大约有2-3万人。
此外,河西陇右的西北军还有好几万驻扎在原地,现在这批部队也逐渐被抽掉过来,因为随着安史之乱爆发,西北军东调后防备薄弱,帝国的青海战区已经被吐蕃全部吞并,原来驻扎青海的部队被迫大量逃回,比如后来大名鼎鼎的神策军,就是这个时候从青海战场逃回了内陆。因此,驻防河西陇右的西北军至少还有1-2万已经集结在临时首都灵武一带,所以灵武附近的西北军残部与中央军残部加起来三四万总是有的。
接下来就是一些杂牌部队,如各地的民兵,新招募的部队,等等等等。
所以,我们大致估算临时首都灵武附近集结有十万左右唐军,其中有五万被房琯抽调组成了东征大军去打了陈涛斜之战。
在房琯指挥的五万大军里,我们大致可以肯定是基本没有朔方军的,因为朔方军主力当时在北方作战,而且从后来的战斗轨迹来看,郭子仪部五万朔方军(当然可能糅合了太原的河东部队和河北的“义军”部队)在此战中几乎没有损失,没有损失的唯一原因自然就是,郭子仪部基本没有参战。
从这支部队的兵源构成,我们可以看出此时的中央朝廷已经分为两大派,五万朔方军与少量小皇帝的亲卫禁军是支持小皇帝的,其余各色部队则更倾向于老皇帝一系。
这场战争是被当作一场抢功战争在打,结果部队的士兵和中枢系统都几乎清一色都是老皇帝一系的人,小皇帝只是在部队中安插了几个太监政委,比如中军政委邢延恩、北军政委鱼朝恩。此外北军的部队指挥官李光进是李光弼的弟弟,应该也是偏向于小皇帝的。
这种组织结构构成大约能说明这么几点:
第一、以房琯为代表的老皇帝一系,在西北朝廷的联合中央里是占据优势的一方,以至于可以几乎完全排除小皇帝一系,肆无忌惮的去抢功。
第二、以郭子仪、李光弼为代表的朔方军高层估计不认为这仗会那么好打,这所谓的功有那么好抢,所以也不急于争着出战。
房琯喜宾客,好谈论,多引拔知名之士。
(房琯)又各树其私党刘秩、李揖、刘汇、邓景山、窦绍之徒,以副戎权。
房琯性高简,时国家多难,而琯多称病不朝谒,不以职事为意,日与庶子刘秩、谏议大夫李揖高谈释、老。
上面这些都是来自资治通鉴和旧唐书的记载,我们可以看到在空降到西北小朝廷后,房琯的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到处串联,从他短时间里串联的这么多官员,我们可以看出两点:第一、房琯的串联能力很强,老皇帝的号召力也很大,大量高级官员都被串联了;第二、房琯是个政府文职官员,所以他的串联对象也都是文职官员,对于部队系统的串联能力不足。
当房琯组织的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向东开到了咸阳附近的时候,燕军此时也面临以下三种战略选择:上策是主动出击,寻求与唐军主力决战;中策是固守长安,等候唐军围城,在长安城下消耗唐军锐气,谋求向洛阳方向请求援军夹击城下唐军;下策是退出长安,坚壁清野,诱唐军追击进入潼关地区,通过运动战分散和消耗唐军有生力量。
这里的上中下策不是按照优劣来划分的,主要是依据冒险程度,上策冒险最高,中策下策越来越稳妥。其实单纯从军事上来看,中策和下策也未必就不可行,但是战争不光是军事的考虑,还必须结合现实的经济政治局势。
上节我们介绍了,现在的关中燕军在关中遭遇关内豪右的阻截,一直打不开局面,内部又接连遇到部队和高级将领叛逃,士气非常低落。如果燕军把军事力量收缩在长安,甚至退出长安,就会导致首都附近的军民大举倒向唐军,唐军部队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这就会让燕军部队的士气越来越低落,乃至出现人心涣散的局面。一旦失去了士气,什么坚守城池,什么坚壁清野,都会变成纸面上的作战计划,现实里搞不好就成了一哄而散。
因此,燕军主帅安守忠最终决定主动出击,趁唐军部队还没有全部集结,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但是燕军此时的兵力严重不足,同罗骑兵叛逃后,燕军剩下的南下主力大约不会超过一万五,燕军必须以弱势兵力,在军事上取得重大胜利,重创唐军。所以主动出击打野战的选择,考验的是燕军的战斗力和前敌主将安守忠的指挥能力。
十月中旬,燕军主力西出,抵达咸阳附近。房琯大约到此时才第一次正面见识到燕军,当他看到兵强马壮、纪律严明的燕军的时候,大约也意识到了这仗可能真没那么好打,一下子就变得慎重起来。他做了两个决定,第一是将副帅改为西北军头号大佬王思礼,第二是部队就地休整,构建营垒工事,打算依托城池与燕军长期对峙。
房琯一开始为什么不用王思礼呢,大约是认为部队的高层要保持“纯洁性”,只有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才能使用,王思礼几个月前还是太子dang,要清君侧干掉杨国忠,现在转过头来更支持老皇帝,对于这种怎么有好处怎么来的人,房琯当然是信不过的。那现在为什么用王思礼了呢,因为真正见识到了燕军后,房琯发现燕军没有想象中快要崩溃的样子,反而是兵强马壮,一看就知道战斗力惊人不好惹,房琯一下子又不敢打这仗了,只好赶快拉王思礼这样的专业人士来帮忙。
房琯想稳妥的扎营固守,结果政委邢延恩却坚决不干了。
邢延恩的不答应,其实就是小皇帝的不答应,这个不答应当然也是有道理的,因为现在的局面不就是哥舒翰在潼关的翻版么?如果房琯的部队就此和燕军长期对峙,一对就是一年半载,那就意味着关中西部咸阳这一块,就成了他的地盘,这点地盘固然很小,但是位置却实在有点重要。
我们看下地图,西北小朝廷现在的物资,仰仗于江汉生命线,在长安丢失后,这条生命线要从汉中穿越秦岭进入关中,只能走骆谷,这条路线进入关中的出口就是武功,在房琯部队驻扎的范围。
现在汉中的最高军政长官是老皇帝任命的汉中王李瑀,再往下汉江一带的最高军政长官是被玄宗任命的儿子永王李璘。也就是说,一旦房琯的部队长期占据关中平原西部,那么江汉生命线的几个核心中转口和出口都被老皇帝系牢牢控制,那小皇帝真的是觉都没法睡好了。
于是,政委代表皇帝给出了严正的意见,大军离开首都几百里,哪有那么多粮食给你们几万人消耗?帝国现在命令你们必须立即进军消灭敌人,否则就是违抗军令,图谋不轨,搞不好就和当年老皇帝杀封常清高仙芝一样阵斩你们!房琯此时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没有底气坚决抵制政委的瞎指挥,先不说政委来个突击斩首自己扛不扛得住,就是小皇帝一怒之下,不给提供后勤补给,他房琯也是没办法硬抗的啊。
一番博弈之后,大军出发,继4个半月前的灵宝之战后,正面战场第二场主力大决战,陈涛斜之战,就此打响。房琯以中军、北军为前锋,十月二十日,进至咸阳附近的西渭桥,二十一日,中军、北军与燕军安守忠部在咸阳东面的陈涛斜相遇。房琯搬出古兵书上的车战法,以牛车2000乘,两旁配以步骑,摆开阵势,冲向敌阵。
说实在话,对于房琯为什么要收集这么多的牛车当中军主力冲锋,我是实在没弄明白的,古往今来似乎也没人弄明白了。房琯这种人,怎么说呢,属于职业当领导的,有着领导特有的高瞻远瞩和深谋远虑,想事情的深度实在有点太深了,你很难去揣摩清楚他到底是怎么考虑的。
我们只能猜测首先他大约是看重了牛的巨大的冲击力了,平常农村一头牛发起疯来,那真是七八个人也拦不住,现在二千头发疯,那燕军那一万多人怎么能挡呢?其次呢,大约是认为燕军骑兵强大,善于两翼包抄,所以通过牛车代替步兵密集于正面,可以节省出人手排到两翼,增强正面的防守宽度。
可问题是,房琯的想法实在有点纸上谈兵了。战斗不仅仅是拼的单兵能力,更重要的是部队的纪律性。如果单兵能力决定一切,那你抓几百头老虎来好了,这么多老虎齐刷刷猛扑之下,人还怎么挡啊?可问题是,老虎怎么可能听你的话,几百头老虎你哪有本事让他们齐刷刷的冲向敌人呢?
牲畜不是人,没有人的高智商和沟通能力,没法知道要往哪冲,要干啥,更没法互相之间协同配合,所以即便是有人控制,由训练有素的战马组成的骑兵部队,阵型控制也要比步兵难很多,何况是基本没有人控制,也没经历战斗训练的牛车呢?
燕军安守忠部看到唐军的牛车后,擂鼓呐喊,拉战车的牛闻声惊骇,燕军又利用顺风的天气,纵火焚烧,拉车的牛随即狂乱,四处奔跑踩踏,而大火带来的大烟,让唐军视野受到巨大影响,一片混乱,彻底失去指挥和协同,唐军人畜大乱,牛踩马踏,你挤我推。安守忠部乘机掩杀过来,唐军死伤枕籍,安守忠部继续猛攻,二十三日,房琯又亲领南军出战,复遭大败,唐军前后损失四万人以上。
陈涛斜之战,燕军又一个优秀指挥官安守忠,登上了历史的舞台,以绝对弱势的兵力果断出击,通过准确的战术,漂亮的临场指挥和部队强大的战斗力,取得了又一场辉煌的大胜。而燕军继滍水之战、灵宝之战后,再一次祭出纵火顺风的烟雾攻击大法,取得了完美的效果,可见这一战术不是燕军临时为之,而是背后有深入的研究和演练的。此后的唐军,大约吸取了这方面的巨大教训,在行军方向,风向观察,进攻方式选择等方面多方规避,这一战术之后就基本不再出现了。
对于唐军来说,尤其是对于老皇帝来说,这又是一次苦涩至极的失败,最大的痛苦在于,这次失败又和灵宝之战一样,被打成了一场歼灭战。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时打输了并不可怕,回去重整旗鼓再来就是,可是被打歼灭战就意味着,一战下来家底就被打没了,这再家大业大也经不起这么烧哇。
兵力占据绝对优势,开阔的平原地形,正面交锋居然能被打成歼灭战,战损比甚至比地形狭窄不利的灵宝之战还要大得多,这极不正常。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整个指挥系统,连基本的军事指挥能力和常识都不具备,导致战场部署和临阵指挥一塌糊涂!
战斗部署和战斗指挥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工程,巨大数量的部队如何分组,如何布置在广阔的战场,战场如何选择,各部之间如何排列,该保持一个怎样的距离,各部的功能作用是什么,该何时投入到怎样的战斗中,互相之间又该如何协同,胜利时如何追击敌人,失败时谁来断后收队,哪些部队阻挡什么样的敌军,各部之间撤退的先后顺序如何,阵型如何转换,等等等等,这些都是需要丰富的战场实际指挥经验的。
唐军的中枢指挥系统,完全由文官私党和宦官监军们组成,对于怎么斗争夺权,充满了经验,对于怎么指挥战斗,一窍不通!因此,当前军稍有不利,各部到底是进是退,就完全失去了方向,而至于谁来收队,谁来阻敌,谁来保护等等这些高级的活,就不要有半点指望了,军队哪怕就是单纯的逃跑,也毫无层次可言。
实战中最可能的场景大约就是,所有士兵一股脑的往后撤退,后面的部队(逃的时候就在前面)阻挡住了前面的,前面的则向后乱冲乱撞,大大消耗了殿后部队的体力,因此燕军在优秀指挥官的指挥下,以机动骑兵迅速绕前,后续部队有层次的分别追赶屠杀,取得了难以想象的巨大战果。
陈涛斜之战的影响极其深远,最关键的影响就是,老皇帝把手里的最后的家当,给轻易的打碎了,失去了枪杆子的老皇帝,已经只能苟延残喘,尽管他还会做最后的挣扎,但是很快,小皇帝就将给予他最后一击,让其离开历史的中央舞台。
最后,让我们通过杜甫的著名诗篇,来感受一下其中的悲壮: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
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
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