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丽娟‖飞落千古一家虫
虽然无意,但还是常入迷。梦里,它们总是从敞开的门窗斜飞进屋,落得满墙满炕都是,我没完没了地打。
——引子——
晚上八九点的样子,要关灯睡觉的时候,天籁之音会有,比如蛐蛐叫,但屋子已进入静态。蝌蚪大小的黑点点落在棚顶上、墙上和撘毛巾衣物的竹竿(两头拉一二尺长一号线左右粗的麻绳,挂在梁上。悬下来的拇指粗细的竹竿)上。有的分布稀疏有的分布密集。歇息。
天一放亮,有个小黑点动了动,倏地飞起来,这一飞仿佛吹响了号角,呼啦啦都飞动了。它们的一天开始了。于是,棚顶与地之间又成了飞翔的天空,于是,屋子里一切实体的东西,无论大小,哪怕微末之隅,只要能驻足,都是陆地。
就像人酣睡了一夜,睁开眼睛精神饱满精神振作一样,嗡嗡,嗡嗡,充溢着十足的气力。这是对清晨的问候,对飞翔的满足,对生命的礼赞。是不是也有对人的示威,有对人拿它无可奈何的得意成分呢?
这死苍蝇,人没睡醒它就来闹。苍蝇开扰,人无法再消停睡一会了,坐起来伸个懒腰,穿衣下地了。
苍蝇喜欢在小孩子的眵目糊上戏弄,在鼻翼边上旋绕,在脸蛋儿上抓痒痒。弄得没睡透的小孩儿,在闭目合眼中一边吭叽一边用手扑撒。若大人倒开空,在孩子头上方扇乎几下,把苍蝇吓跑,能维持一会;若大人手腾不开,就不管了,任孩子在苍蝇“欺负”中翻身打滚。
那时,家家都招苍蝇都搪不住苍蝇,苍蝇闹,家家都相似。
多年以后的,谁还容忍苍蝇搅扰孩子睡觉,容忍它们来污染和破坏?
有一年我和大哥陪同陵源的表哥表侄,到他老家康平一个叫啦啦街的地方寻根问祖。老家弟弟家盖新房。铺房盖、主体砌筑都完成,但窗门还是豁口大敞四开。弟弟在新房(框)招待我们。一桌好菜,香气氤氲。原本屋子就苍蝇成群了,循香又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进来不少。苍蝇们像一架架火力大开的战斗机,围攻着餐桌。一顿饭,我们俩手都没闲着,一手夹菜,一手狙击苍蝇,笑曰蝇口夺食。弟弟两口子有点难为情,说忙地没顾上打苍蝇药。
“从前的人们,不都是在苍蝇哄哄里长大的吗?”这是我读过的一本书里的话。如瑞法师也说:躲得过一头大象,却躲不开一只苍蝇。
形容死缠烂打的人时爱说:你像只苍蝇,让人反胃,还轰不走,真拿你没办法。
记忆里,从初春到老秋,哪家庭院不是苍蝇的营地。正房里下屋里猪圈里牛棚里,一个个白日,一群群苍蝇,无规律漫无目的,时而扎堆时而分散,飞飞停停起起落落。它们无知无觉,拥有广泛的自由。从初春的旋影到盛夏的畅盛,从料峭时的稀落到炎热时的泛滥,苍蝇在分流到每家,是名副其实的“居家蝇”。
老宅前院四奶奶家,对苍蝇最能割让,一家人吃饭,苍蝇霸道地在葱叶子上在盆沿儿上在碗边上占领,谁都懒得哄。有的苍蝇竟死皮赖脸,直到出现了被送进人口的危险地步才不情愿地离开。四爷爷给生产队放牛兼打草,一天手脚不闲着,巴不得吃完饭就躺下睡觉,他可懒得哄一下。她家小老姑,剜菜回来盘饭(没到饭食,饿了简单吃点),酱碗里几只苍蝇“摸爬滚打”后,她也不把浮头搂出去一层,筷头子就杵上去了。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这是村人阿Q式的自我安慰,也有点和“虱子多不咬,债多了不愁”同工。
隔壁老蔡家有一窝白鸡崽,老鸹大。七八月连雨天,鸡崽在外边待不了,拢屋来圈在花篓(树条编的装碎柴禾等杂物)里,由于局促,没一会鸡崽喳喳叫,使人烦聒,只得放出来,放在一间房的屋地上,鸡崽们立刻开心了,来来回回跑圈玩。原来它们啄苍蝇呢。苍蝇飞起落下,像一团乱麻秧似的,在小鸡头上东绕西扯,人曰无头苍蝇就这样。鸡们一扑,或一窜,就能逮住一只。上下喙翕动几下,苍蝇进肚了,后来知道了,这是优质蛋白呢。总被蔡大娘骂的败家苍蝇,似乎也得豁免。她看着鸡戏蝇挺有趣,看着看着还眯瞪着了。
晚上蔡大娘做手擀面条,擀完一个大圆片,放在桌上,先忙这忙那。我和她家老丫在捣指甲花(凤仙花),准备晚上包手指盖儿。就看见白白的圆片,成了苍蝇停机坪。老丫哄了哄,没起多大作用不管了又捣。大娘看了只骂了一句照样做别的。多年以后我想起那圆片上的情形,就像白色火龙果的横切面。
生产队五月节杀猪,七月十五杀羊,分产到户后个人家也有杀的,肉味会引来大批量苍蝇,有办法制服它们,有人不知从哪弄些荤香棵子放在肉旁边,苍蝇尽管垂涎欲滴,也不能上前,荤香味会让苍蝇窒息。
我讨厌苍蝇污染洗完晾晒的衣服,尤其白衬衫。弄上“麻点”既恶心,也降低白度,真是个很烦恼的事,所以衣服干了赶紧收藏。我二哥容不得苍蝇进屋。他进家若看见“几只苍蝇碰壁”,而我们都不理会,他愤儿愤儿生气,“苍蝇要进嘴了,你们不烦那!”,他抄起毛巾或什么一通抽打。二嫂不无调侃说,明儿你说声几点回来,我们好打干净了,瞅你瞪个眼珠子撅个嘴,谁爱看你拉个脸。我们拥护二嫂,嗔怪二哥"小题大做”。
说来,苍蝇来自遥远的岁月,诞生于洪荒年代。地球上出现人类后,它就“伴随”人类,一代代前仆后继了。小学语文课本里有一篇德国作家吉尔的一篇文章《琥珀》,那只琥珀里有苍蝇和蜘蛛。琥珀形成有数百万年,也就是说苍蝇和蜘蛛在数百万年前就有了。我查过资料知道,地球在宇宙中出现有一亿多年了。在人类出现之前的很长时间,地球就是苍蝇“宿主”了吧。还有人猜测,苍蝇和恐龙是同时代的地球先民。恐龙完成了历史使命走了,只留下两千万年前的遗骸化石,而苍蝇生生不息,经历了地球的沧海桑田,又和人类遇见。而人类的生活气味和生存环境正是苍蝇要找的。人类在上百万年的历史中,一直生活在依赖自然的农耕社会里,苍蝇也一直在人间烟火里转悠。
在近代,人类的科学技术不断创新和发展,人类生活不断改观,卫生工程也在不断完善。苍蝇是四害之一,已是共识。但很长一段时间,人类无奈小虫何,人们咒它怒它,但一到它们的复活期,照旧皇而堂之地登堂入室跳“华尔兹”,人们总在灭它,但消灭的数量没有滋生的速度快。
这小东西有高超的飞行技巧,直飞、静飞、翻飞和急转盘旋都灵活自如,而且能瞬间交替飞姿,而且身体总是保持高度平衡。它在空中飞翔,轨迹变化不停,很难预测。打它,不经技巧的训练,常常落空。我就是个打苍蝇庸才,明明看好了它所处的位置,拍子砸过去,结果白用力。我表姨是打苍蝇能手,她跟我传授过技艺,她说出拍子要快,要用迅雷不及掩耳速度,不然在你出拍子过程中它就逃之夭夭了。按照表姨口授做,命中率果然提高了。我也研究过用笤帚和以前自制的拍子,不如买的拍子好使的原因。买的塑料苍蝇拍上有许多孔洞或网眼,是为了减少空气对苍蝇冲击力,免除苍蝇警觉。笤帚和自制的拍子是没有孔洞的板状,拍子刚出手,苍蝇早早察觉到气流变化,溜之大吉了。
狡猾的苍蝇层出不穷,今天削了一茬,第二天又一茬劈头盖脸地来了。那时人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有时候犯不上跟这些“蝇头小利”斗气。不和解不宽容,却也眼睁睁任由它们在身前脑后斗闹。不情愿却也多年“打成伙连成片”。
消灭眼前闹哄的苍蝇,人常常忽略或无暇顾及,它们自身为一萤亮光,一缕香气,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常有,看了还能让有怜悯情怀者说出:怪可怜的。以苍蝇为意象为象征物的文学作品也有,我国近代文学家周作人有一篇散文就写儿时玩苍蝇的乐趣,用不同方法玩苍蝇,笔法细腻,充满童趣。法国作家萨特写过以苍蝇为题的剧本,在《苍蝇》里,萨特用苍蝇为典型,代表无助脆弱的生命和无辜牺牲者,曾引起世人反响。日本俳句诗人小林—茶的咏蝇诗,立意新颖,赋予苍蝇以人的美貌和感情,让人对苍蝇有了一丝同情心。这是苍蝇“陪人”一着的意义和对文学的奉献吧。
因苍蝇闹出的笑话,最著名的是一个老绅士的故事。老绅士入住一家客店,墙上有一只苍蝇,老绅士视力差以为是枚钉子。他把手里拿着的两只瓶子挂了上去,啪嚓,瓶子落地碎了。服务员知道后,在苍蝇落处钉上钉子。第二天老绅士看见,去拍“苍蝇”,随后传出嗷地一声叫,服务员跑来看见老绅士捂着流血的手。
觉悟是伴着健康意思和生存品质的提升而逐渐强烈,现在,家居还有苍蝇跳跃,被视为不卫生没品位不文明的表现。我也弄出过尴尬事,雨季把柜子里的衣物往外倒腾晾晒,为进出方便把门帘搂起捆上,苍蝇趁机钻了空子,一会功夫屋里的苍蝇就黑压压的。这当会儿我们的校长来造访,苍蝇在他身旁舞之蹈之,撞脸又撞手,让我窘极了。
现在人们想一切办法对付这个小东西,用纱窗纱门纱罩纱帘纱网纱帐来防御,苍蝇拍子随时待命。前些年在我们那有那么几夏,村政府出人背着药壶挨家逐户喷灭蝇药,药对人畜无害。药雾在墙壁衣柜镜面上一扫荡,留下斑斑白迹,别擦,药效能维持两三个月,很好。人们午睡耳畔安宁了,饭桌上充溢着舒心快活。过去,一到伏季大人孩子爱得的肠道传染病性疾病——痢疾,基本杜绝了。
现在的驱蝇贴驱蝇香更方便有效。肉铺副食店灭蝇帖旋转,不给苍蝇喘息挣扎之机,厅室的一缕驱蝇香烟,让苍蝇魂迷神晕。养畜养禽都讲究干净卫生了,都采取了行之有效的灭蝇措施。过去很多人习惯、适应苍蝇哄哄,今天的人们再不能忍受在室内受一只苍蝇的搅扰。过去一到盛夏,在香、甜、腥、臭和腐败物上苍附蝇集,一动,像扬沙一样飞影幢幢的情形很难再现。苍蝇的基数断崖式锐减。
今夏一日,屋里忽地一飞影闪,不好进苍蝇了,如临大敌,群起而攻之,一除为快。
其实苍蝇,做为一介生物一个物种,它的特点是自然赋予,传染疾病的罪魁祸首与其说是苍蝇,不如说是“脏物”,归根到底还是环境惹的祸。在人文上它提供过比喻句素材,它有对文学的功劳。它还对仿生学做过贡献。
人们根据它眼睛构造和功能,发明了蝇眼透镜,根据它飞行保持平衡原理,研制出了放在飞行器上的陀螺仪,确保飞行器定航导航。
据说还有人立项养殖苍蝇,因为它为禽类提供高蛋白饲料。立项养殖,苍蝇不带病毒无公害,让它们从“野生”走进科学的秩序里,这是救赎是苍蝇的涅槃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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