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研究丨读《张迁碑》再志疑——补刻与翻刻问题
【作者:程章灿】
(南京大学古典文献研究所)
文章节选自:《读〈张迁碑〉再志疑》
正文
已有学者指出,“目前,社会上仍流传着许多《张迁碑》拓片,多属翻刻,虽字迹清晰,但与原拓大相径庭。至于影印《张迁碑》字帖及商店所售该碑拓片等,对于未见此碑者,只好信以为真。”这些翻刻究竟出于何时何人之手难以究诘,但恐怕很早就开始了。
笔者孤陋寡闻,没有见过《张迁碑》拓片原件,只看到影印本或电子本,但居然也从中发现了一些问题。翁方纲是见过《张迁碑》原石的,而且早在乾隆年间。据他描述,“碑额二行,居碑文第八行至第十三行之间,盖碑文偏右,而空其左也。”
据查国家图书馆网站“碑帖菁华”电子数据库,国家图书馆所收《张迁碑》拓片为清乾隆、嘉庆年间拓本,黄易旧藏,其碑额位置与翁方纲所描述者正同。翁方纲当日所见碑,现今收藏在山东泰安岱庙历代碑刻陈列室中,据在网上看到的电子照片,其碑额位置亦与翁方纲描述相同。
但是,笔者注意到:《汉代石刻集成》中所收“篆额及碑首之形状”之参考图,两行篆额位于碑文第六行至第十一行之间。与翁方纲所见本相比,这个拓片篆额位置正好右移了两行,也就是说,篆额左右两边的碑文正好各五行(左边计入第十三行与第十四行之间的空行),若仅就刻有碑文部分而论,其位置正好居于中间。
翁方纲谓“碑文偏右,而空其左”,从现存碑石电子图来看,左边确实留出空白,大约有两三行空间,则位于碑文第八行至第十三行之上的篆额,其位置正在整个碑石的中间。简言之,两种篆额的位置都可以说是居中,但一种居于刻有碑文的版面中间(不计碑石左边的空白版面),另一种则居于整块碑石的中间(计入碑石左边的空白版面)。
接下来就有一系列问题:究竟何者为真?如果翁方纲所见本(亦即岱庙碑石)是原刻的,当时排字布局时为什么要空出左边的位置?如果《汉代石刻集成》所收拓片是翻刻的,为什么不依照原刻而擅自移动篆额位置?难道翻刻者所据的拓片篆额与碑文并不连在一起吗?
既然有心翻刻作伪,为什么不准确地了解原碑各部分的尺寸细节?考虑到这两种拓片篆额位置不同,再联系最初提到《张迁碑》的明代都穆等人皆未提及篆额,有没有可能这两者都是翻刻?有没有这种可能:原碑没有篆额,而翻刻者为了取信于人,根据汉碑一般惯例,再依据自身对张迁生平的理解,擅自加上篆额,结果不仅使篆额字体奇特,又使其题衔有违汉碑一般义例?
据《汉代石刻集成·图版释文篇》所附《图版一览》,此书所收《张迁碑》拓本乃是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所藏拓本,而参考图则来自《山东秦汉碑刻》第32页。可以理解,参考图是为了方便读者理解碑额与碑文的位置关系而特设的,但为什么不径用京都大学所藏拓本为图呢?莫非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所藏《张迁碑》拓本也没有碑额不成?从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网页上查找其所收藏的《张迁碑》拓本(电子本),也只有碑阳和碑阴两种,并无碑额。
辗转通过友人查询京都大学的实际收藏,也确认没有《张迁碑》的碑额。与翻刻问题相关的还有另外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碑文第十三行与第十四行之间有一空行,乍一看颇为突兀。第二个问题是“其正文第十四行末,'刊石立表’句'表’字之旁,又刻'衣’字。郃阳褚峻千峰云:尝见旧拓本无此,牛氏图据此说,以谓此半表字殆后人所刻。方纲按:此半字实是原石所有,褚氏、牛氏之说非也。”
第三个是“其碑阴下列无字处之末尾,有楷书'付迄’二字,此由后人妄凿,非原碑也。”这三个问题其实不无关联。第一个问题初看似乎甚不可解,然而细考汉碑书刻布局,并不奇怪。原来,很多汉碑在正文之末还系上一两行题记,正文与题记之间往往空一行,如《鲜于璜碑》、《白石神君碑》,甚至空两行,如《芗他君石祠堂题记》。
碑文第十四行末所刻的那个字,未必如翁方纲所说是个“表”字,有人认为当是“表”字的下半部分,可能是刻工添补凿改之笔。张彦生就持这样一种看法:“十五行末表字写俗,旁写表字下半衣正之。”
张彦生所谓“十五行”,就是翁方纲所说的“十四行”,因为计入空行,故与翁方纲有一行之差。其实,《汉杨淮表碑》中的“表”字写法亦见于《张迁碑》的碑额,也就是说,《张迁碑》正文中“表”字写法与碑额不同。如果以碑额写法为正体,那么,碑文的写法就是“写俗”了。第十五行刻完之后,这个错误才被发现,于是有人就在这个“表”字右边空行处补刻“表”下半部。
至于补刻者为何人,也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刻碑工匠发现之后补刻,这种可能性很大;一是其他好事者补刻,这种可能性很小。其中的原因正如张彦生所说:“由于该碑拓本有经济价值,故有人做伪得利,或为了流传再刻传世(如翁同龢刻本)。因有翻刻本,故伪本易辨。”
翻刻本、伪本甚多,安知今存山东岱庙的不是其中之一?至于碑阴末尾楷书“付迄”二字,则更不可解,翁方纲也认定这是“由后人妄凿”,不是原碑上应有的镌刻内容。那么,“付迄”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其中暗藏了关于此碑身世来历的哪些重要信息?是否意味着其中有一场交易?这些问题都有待进一步探讨。
碑刻正文中还有后人出于补刻的证据。碑文第二行云:“高帝龙兴,有张良,善用筹策,在帷幕之内,决胜负千里之外,析珪于留。”清王念孙《汉隶拾遗》“《荡阴令张迁颂》”条:
第二行“在帷幕之内”,“幕”字盖本作“莫”。《史记·廉颇蔺相如传》:“市租皆输入莫府。”《冯唐传》:“上功莫府。”(以下二传《汉书》同)《李将军传》:“莫府省约文书籍事。”《后汉书·吴汉传》:“莫府上兵幕。”皆以“莫”为“幕”。《史记》索隐引崔浩云:“古者出征为将帅,军还则罢,治无常处,以幕帟为府署,故曰莫府。”是汉时帷幕字通作莫也。今碑文作“幕”,“巾”字甚小,局促于“莫”字之下,不成字体,盖后人补刻也(碑中字上下相距,自有定式,今于“莫”下加“巾”字,则字形太长,致与下字迫近,比之诸字,疏密悬殊矣)。而《金薤琳琅》已作“幕”,则明时碑文已然矣。
高文先生认为:“'帷幕’字《史》、《汉》通作'莫’,然'幕’字亦经传之所常见。王念孙《汉隶拾遗》谓“巾”字甚小,盖后人补刻,殆不然也。”笔者则认为王念孙观察敏锐,其言可信。检索《史记》及两《汉书》,确实如高文先生所言,“帷幕”、“幕府”大多作“莫”,但也不是没有作“幕”的。更有价值的例证见《隶释》卷十七《吉成侯州辅碑》:“遭孝质无嗣,乃定册帷幕,愋立圣主,有安社稷之勋。”
在这个例句中,“幕”的语境与《张迁碑》相同,说明“帷幕”、“帷莫”两种写法对东汉人来说都不算错。然而,覆按《张迁碑》拓本,确实“幕”字上半“莫”甚大,而下半“巾”很小,字形结构上严重失衡,显然不是一次刻成,而是先刻为“莫”,再补刻“巾”。其所以如此,乃是因为刻者先照原碑刻成“莫”字,继而因为不熟悉汉人的用字习惯,觉得“帷莫”有误,“莫”应改为“幕”,遂于字底补刻“巾”。王念孙说:“《金薤琳琅》已作'幕’,则明时碑文已然矣”,文物出版社1983年缩印明初拓本《张迁碑》亦作“幕”,可以证明王说不错。那么,这个补刻至迟应是明代人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