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人生』我瞻室讀書記【第九卷】 / 开普饭

唯有詩詞與友情不能辜負

作者簡介

鍾錦，生於長安，謀食於海上。幼讀陳廷焯氏《詞則》，恍然有所悟，遂泛濫辭章，流連歌詠。二十後，慕聖賢之學，蔑雕蟲之技，學道而妨作文矣。先後刊《詞學抉微》《康德辯證法新釋》二書，未嘗稍及綺語。及四十無聞，遂至放誕，復以吟寫為消遣。刊《長阿含經漫筆》《波斯短歌行》《莪默絕句百衲集》等，項蓮生所謂“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也。

我瞻室讀書記

第九卷

《巴黎茶花女遺事》，法小仲馬著，林紓、王壽昌譯。

《茶花女》之書，余十數年前惟讀一過，即此林譯之本也。其書以琴南之筆寫之，恍然唐人之說部，小玉、李娃居然重見矣。而仲馬之文心，較唐人尤密，於昵昵兒女之態，纖毫必達。唐人說部之大成，不意於斯見矣。更於哀感惑人、文字冶容之外，益以殺身、舍生之大義，又所以自拔於唐人也。嚴幾道曰：“可憐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腸。”雖不必爲真賞，要亦紀實之語也。此不難解耳。特當時讀之，意每有不達，以爲琴南之古奧也。今以他本相較，知爲琴南之滯辭爾。如開篇云：“凡成一書，必詳審本人性情，描畫始肖；猶之欲成一國之書，必先習其國語也。今余所記書中人之事，爲時未久，特先以筆墨渲染，使人人均悉事系紀實。”不曉前後有何關聯。而實佚去一句：“然云未及著書之年，但記其事耳。”則前後一貫矣。似此者全書尚多，乃亦時時歧爲妙句，可爲擊節，未便以詿誤易之。如原文之“婦人可紿而不可辱”，琴南出之以“大凡婦人性質絕抗，紿之以非理則甘，折之以大義則拂”，尤堪玩味。凡此或爲王壽昌所誤，未可知也。

甲午七月廿六。

《天真的歌》，余光中編譯。

余氏此譯，不及後來所譯，亦不及其自作者。殆譯時尚少，雖經修訂，仍未渾成歟？抑矻矻譯介，未若偶然興會歟？抑西人新聲，固與中文齟齬歟？予不能解，書此以俟知者。

庚子七月初一。

《什麼算是一首好詩：詩歌鑒賞指南》，德格爾費特著。

詩非道。其在屎溺中也，屎溺變，道不變，而詩變矣。今言詩，變其屎溺，則不可言也。

庚子六月初一。

《聲音中的另一種語言》，法博納富瓦著。

譯守硜硜之信，而譯死矣，博納富瓦所以言泛譯也。蓋辭之用也翕，詩之運辭也辟，惟辭之信，辟復為翕矣。欲辟之不復為翕，必易其信，惟不信斯得詩之運辭也。其得，謂之泛譯，而淺人所不能識也。法人文辭，久具雅度，故博納富瓦得識此意。辭之雅，辟也易，近鄙者恒翕。吾國嚴、林，早能悟入，其譯殊合泛譯，其辭尤精。而白話近鄙，淺人習之，轉笑嚴、林，吾國之譯學衰矣。讀法人書，寧不愧耶？

庚子八月廿四。

《魯達基詩集》，波斯魯達基著。

駝庵先生論馮、晏、歐陽之詞，曰：“無問其沉著也，明快也，熱烈也，皆不免傷感。蓋中國詩人傳統弱點也。”予謂魯達基之詩，無問其昂揚也，哀傷也，淫鄙也，皆出乎樂觀。蓋波斯詩人固有之性情也。一以樂觀遇，敷其彩，廣其喻，無不成詩矣。魯達基時尚早，聲色未及開，惟其樂觀，已足搖盪。

己亥正月初五。

《列王紀全集》，波斯菲爾多西著。

《王書》波斯之重典也。凡六萬聯，歌詠四千六百餘年之事，中西篇什，無此之宏富也。菲爾多西生當北宋之初，而其詩宋人不能爲。蓋以詩敍事，即人名一項，吾國詩人無所措手矣。故菲爾多西資詩爲書，而宋人資書爲詩也。資詩爲書，詩彌近俗，資書爲詩，詩愈遠人。其中消息，關乎吾國近世文章之變局，宜用心焉。

己亥四月十六。

《魯拜集》，波斯海亞姆著。

菲茲傑拉德序文非尼古拉斯以奧瑪爲蘇菲，實無定論也。蓋今傳魯拜，雖隸奧瑪名下，不能必其出奧瑪也。人各異見，無辨焉，均執所利者，遂各異辭矣。此本多至五百五十四章，尤見其異，然異或亦出一手者。智必疑信，始而惑，繼而放，終而背，所以異也。發而爲詩，歷見其思，性情不覺爲之搖盪，此奧瑪之佳也。菲茲傑拉德無與焉。菲譯之佳，合西人之頹與東人之幻，別成異彩也。然擬作一濫，轉失其趣，讀此本者，貴在所擇爾。

己亥八月十六。

《莪默絕句集》，波斯莪默伽亞謨，眭謙譯。

癸巳除夕，余獨居海上。時生潤民告以伯昏子有此譯，在其《由枿齋吟稿》中，余舊有其書，亟為檢出一讀。其用字多古雅，乍視愕然，思吾譯徒費矣。若其十二，黃克孫譯久稱膾炙，方余譯之，幾於無能措手。而彼譯云：“一片乾餱一卷詩，一壺美酒傍疏枝。荒原有汝歌清發，爰得樂郊無盡時。”可謂善能翻新。若其四十一之“擁醉當壚誰氏子，指間青髪掌中身”，吾譯亂以它辭，不敢質指，而彼譯信而能雅，斯為不易。

稍稍平心讀之，覺其用字處過求古雅，若唐人猶云“葡萄”，而彼必曰“蒲桃”，遂致時滯情韻。若其十六之“如鬬玉龍沙磧雪，須臾熠燿即遄行”，其十九之“風信飄園如落帽，自誰螓首墮華鬘”，均是弊也。

乃取吾譯比觀，大抵彼譯勝者三之一，吾譯勝者亦三之一，相持者又三之一也。

彼譯之勝者，若其二十四之“塵來塵去塵中息，無酒無歌無絕期”，疏落有致，而吾譯“一朝塵復歸黃土，無酒無歌始識貧”，即平平無奇耳；若其三十三：“地不言兮海哭嗥，紫波失眷恨滔滔。諸躔隱現陰陽界，此惑難知天自高。”以古奧形玄妙，備其文質，而吾譯云：“欲問茫茫造化因，地無一語答吾人。海唯愁訴滄桑事，天自潛行十二辰。”不過隨文敷衍也；若其五十五：“智如妻老終無嗣，卷帳遣教棲冷宮。會飲瓊筵賓友賀，蒲桃新婦笑嫣紅。”貼切典麗，而吾譯云：“昨日筵前笑語長，客來改盡舊庭堂。盡捐經史閑書卷，只備葡萄美酒漿。”但意得而言忘矣。

吾譯之勝者，若其十八：“巨殿高陵沒棘叢，君臣宴樂一時空。野驢踏得骷髏破，不遇名王射虎弓。”彼譯云：“野驢馳踐羿王元，猶夢黃粱伏草宛。英主深宮曾醉臥，雄獅巨蜥守無言。”不及吾譯情境如畫；若其四十：“擎杯當學鬱金香，朝露擎來作酒漿。身不覆時杯不覆，百年三萬六千場。”彼譯云：“仙露晨思降玉皇，紅塵儼儼鬱金香。君誠當若空樽覆，地轉天翻效醉狂。”不及吾譯流美如丸；若其四十七之“來去但如投一石，微瀾不改海波翻”，彼譯云“卿我去來誰又見，石投於海浪依然”，不及吾譯感慨無端；若其五十八：“曾記前時暮色青，長天遙墜酒旗星。蓬門未入先呼飲，自向肩頭解玉瓶。”彼譯云：“熹微茅店入門堂，忽賭金身顯異光。原是仙人扛甕至，蒲桃佳釀令余嚐。”不及吾譯自然暢順。

相持者，若其四十四，彼譯云：“玉宇憑虛浩浩翔，天爲棟宇屋爲裳。泥骸跼蹐何其辱，未若元神棄濁囊。”長於直切，吾譯云：“君若去為屍解仙，禦風直上自泠然。多慚客養千金體，長笑齊州九點煙。”妙在借用；若其五十九，彼譯云：“坐談橫議盡消冥，酒德頌堪明大經。何處真仙生可遇，沉鉛刹那化金銒。”典則是尚，吾譯云：“辯盡無涯辯有涯，不如全付酒仙家。能收君淚如鉛水，鍊作黃金買歲華。”點化為高；若其八十六，彼譯云“稍定訩訩忽語詹，咨嗟物怪似無鹽。人皆笑我籧篨貌，豈是陶人顫手拈。”古錦斑斕，吾譯云：“時則諸壺默不言，忽聞窳器苦鳴冤：‘人皆笑我形枯槁，失手誰於大匠論？’”韓筆雅健。

胸臆間語，有不可不言者，拉雜書之，見者幸不以狂狷罪余也。

甲午四月初三。

《莪默絕句集譯箋》，波斯莪默伽亞謨著，英菲茲傑拉德、溫菲爾德英譯，眭謙漢譯及箋。

以吾國舊體迻譯域外歌詩，不難乎格律之合，而難乎風調之近也。故彼習用之辭、獨擅之思，每以風調大異，不能徑寫之於此。莪默絕句其一，有“蘇丹高塔”之辭，眭兄譯以“君王宮闕”，余譯以“宮樓”，不能徑用原辭，職是之故也。而為風調之近，用吾舊典變換之，此最易為功者。其九十三句云：“吾有榮乎？杯雖淺而足沒。吾用名乎？歌一曲其可易。”我輩皆用耆卿“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之語，此顯見者也。雖然，其間有度焉，不能默察，過與不及往往而在。眭兄與我，常不免於一偏，我則過，彼則不及也。過之蔽，致其意也逸；不及之蔽，致其辭也滯。其九十句云：“吾兄，吾弟，酒罎已壓酒人肩上矣，隱然有聲。”眭兄譯云：“鳩聚相呼四美至，酒罎已壓酒人肩。”余譯云：“痛飲日隨新月到，明朝須待掛青簾。”此我之意也逸。其八十一句云：“汝造人但以泥土耳，亦尚置蛇天樂園中。”余譯云：“摶土縆泥意已差，力窮竟未拔其蛇。”眭兄譯云：“既摶賤質造元元，復設毒蟲藏樂園。”是彼之辭也滯。而蔽中亦未始無所長，故意之逸也而風調轉近，辭之滯也而原篇易合。或不妨乎並存歟？以一月之期，詳讀此譯，偶有感焉，識之卷末。祈得眭兄之可，兼為自家之勉也。

丙申七月二十。

《雷莉與馬傑農》，波斯內扎米著。

此波斯名作，而爲歌德所稱道者也。事殊簡，類《宣室志》記梁祝事，波斯詩人反復詠歎，至於數千聯，匪夷所思矣。譯文質直，無復似詩，讀之徒得其事耳。事又不經，人亦固疑梁祝爲鍾情輩耶爲癡愚子耶，乃謂之破禮教擅自由，徒瞽說也。譬《牡丹亭》，不諳若士辭采之佳，徒說其事，亦謂之破禮教擅自由，我知此必買櫝還珠人。而歌德何爲賞之，若非迻譯之佳，必炫其高名焉。

己亥四月廿二。

《內扎米詩選》，波斯內扎米著。

內扎米詩多豔科，誇語易竭，必求技勝。惜由譯本爲難知也，而況茲譯之無技乎？略可言者，舉其三。一，巧爲結構。《七妃》言巴赫拉姆王有七城，而每城異彩，城居一妃，妃爲說一傳奇。其事皆自妃口言之，以爲結構也。中東詩人例多此種，《天方夜譚》其尤著者。二，巧爲設置。《霍斯魯與希琳》述霍斯魯王與法爾哈德之對語，迴環不絕，妙出意外。設置之巧，幾成獨擅。三，巧爲譬喻。《秘藏》敘老者詆王以暴，王欲殺之，老者曰：我言其實，如鑒焉，不聞貌寢，乃碎其鑒。雖若拙，實有其韻，故聯篇累牘皆是也。吾國詩雖莫得直效，要在善取資者爾。

己亥四月廿四。

《春園》，波斯賈米著。

已讀《薔薇園》，讀此，殊無興致矣。賈米非庸才也，然庸才讀之，必以爲庸才。何者？嘗試言之。吾人讀李杜，知其佳，讀黃陳，不知其佳也。黃陳非庸才也，知其佳，必求之思力。思力待學，庸才所以不辦也。庸才知李杜佳，亦似是耳，非真知也。不能自反，便以黃陳爲庸才，何疑乎？故予常哀庸才之庸黃陳，不僅爲黃陳哀，亦兼爲李杜哀也。予不識波斯文，讀賈米，毋乃若庸才之讀黃陳耶？不暇爲賈米哀，徒自哀也。

庚子正月初一。

《瑪斯納維全集》，波斯魯米著。

魯米名震詩域，《瑪斯納維》兩譯之，知所重矣。予不識波斯語，讀之不能得其趣。或魯米用思深，鑄語精，其深也，未遑驟窺其意，其精也，不得迻譯其質。故讀《列王紀》尚喜其敍事，讀《瑪斯納維》則滯澀於玄思。西人論“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曰：些些道理，何用他言？此鑄語之質，彼不能會也。些些道理尚若是，何論乎魯米之玄思耶？予素學語不能工，更無暇學波斯語也，殆終將對佳作而喚奈何耶？嗟嗟。

庚子正月初一。

《薔薇園》，波斯薩迪著。

波斯詩人敘史言情，皆極鋪張，蓋詩才之博也。雖然，不足異也。而薩迪教化論說，一寓於詩，且反復申明，往還取譬，雖讀譯文，猶不覺厭，斯最可異也。蓋薩迪會心回教，自識真性，費隱之間，頗得其平。肆口而發，居然直造言志之大端，康節不足媲也。如諳原文，此志也，輔以詩藝之嘉，無乃有盡善盡美之歎歟？真不可測矣。

己亥四月廿九。

《果園》，波斯薩迪著。

曩譯《魯拜集》菲茲傑拉德序文，云有言莪默之醇酒婦人皆禱神之寓言者，時殊不能解。及讀薩迪，始解之也。蓋崇教之世，禁錮人情，而意或不可言，必假人情言之。酒色，其最系人情之哀樂者歟？雖然，薩迪可以寓言言，莪默正不可耳。蓋莪默抒其決絕之語，直遁乎醇酒婦人間，由憤懣反激之也。魏公子之遁，與莪默同，特彼憤身之不能逞，此憤世之不尚直也。薩迪出以溫厚，固不同矣。歸愚所論，每恨不可遇，今乃遇之薩迪詩中，固知心有所同焉。

己亥五月初八。

《哈菲茲抒情詩全集》，波斯哈菲茲著。

哈菲茲驚才絕豔，無菲爾多西、魯米之恢弘，亦無薩迪之教化，居然同列，可知矣。其詩頗近海亞姆，非謂其述醇酒婦人也，謂其造語取譬也。然此則熱衷，彼則超遠。而在回教，必均駭視。夫人之情，終惑於美，雖入教門，有竊慕焉。遂托醇酒婦人爲入道之喻，遊心其間，竟不知化耶諱耶？此在海亞姆，或爲後來附會，在哈菲茲，必自家之強言也。昔人有曰：史言蕭梁父子好文章而遠聲色，今讀其文章，安在其遠聲色耶？予於哈菲茲之詩亦云。

己亥五月廿八。

《一千零一夜》。

予年二十，頗讀西人說部，納訓譯本即當時讀過者。二十年後，又讀李唯中譯本。是書天方瑰奇之彩外，尤長於傳奇，似絕無理存。非不說理也，然皆甚高論，不近人。惟大食極盛之世，人不知安危，縱浪浮華，積久無正。不平乃借傳奇發之，又不欲以正，遂誇詭遇以虛足其私。世之盛，略少顧忌，故其誇也不失爛漫，其虛也仍見塊壘，潛移人情，有不知所以手之舞之者。阿拉丁之神燈，輾轉爲安徒生之火匣，一傳再傳而不厭，可知矣。

庚子正月十四。

『詩詞人生』奪胎換骨：魯拜集的翻譯和黃山谷詩法

『詩詞人生』鍾錦訪古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