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春秋时代儿子娶庶母究竟是不是制度,正面驳斥张宏杰
昨晚经朋友提醒,我才知道,原来 @张宏杰 给我的答复,发在了他的个人公号上。这事让我颇感纳闷。我是在微博看到他说,春秋时代允许儿子娶庶母,还说这种婚姻是「名正言顺」的,是当时的一种制度。我也是在微博提出质疑,加以批评。他的微博也在正常更新,然而回应文章却发在了公号上,还在文中 @ 我。我必须非常认真地说一句:你那边的 @ ,我收不到啊,张老师。(这篇文章写完后,才注意到张老师今天早上已将回应文章截图转发到微博了。)
我的文章,是针对他所发表的一个具体观点而写的,但他似乎并不打算认真讨论这个观点。他的回应,完全是先曲解我的观点,然后再对经过曲解的观点进行反驳。
比如我原文结尾说:
「最后,顺便说一句,顾颉刚之所以会得出这样荒唐的结论,多少还受了一点时代的局限。他们那一代人,有一种倾向,就是要证明中华文明自古以来是乱糟糟的,并且要努力证明中华文明,有许多规矩制度,都是从外面传来的,或是受到异族影响之类。顾颉刚在论述这个话题时,一再强调不允许娶庶母的礼法,是汉以来的封建思想。看起来他就像是为了批判封建思想而硬找了一个论题。不过,他的逻辑混乱是他自己要负责的,与时代无关。」
我的意思是说,顾颉刚的学术观点,受到了时代风气的影响。
自清末以至民国,中国被西方各国轮番欺负,连东邻小国日本,都可以欺负我们。这彻底击溃了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自信心。那个时代的人,对西洋文明完全处于一种盲目崇拜的状态。
我不是说当时人们崇拜西洋文明不对,而是说,他们因为有这样的崇拜心理,转而对中华文明表现出过分的厌弃,导致他们对中华文明的评价,是很不客观,很不公道的。
我当然也不是说中国古代文明好得不得了,完美无瑕。而是说,评价中国古代文明,应当客观公允,实事求是。
只要经常看民国时代作家学者的著作,一定能注意到他们这种倾向。如果注意不到,那么我会疑心这个人是否真的看过这么多书,以及他是否有比较好的阅读理解能力。
而张宏杰,竟将我这段话曲解为:
「从网友@司马少 的微博当中,我能够感受到,是他维护中原文化光荣的努力。他显然认为我的说法以及顾先生的结论是对光辉灿烂的中原文化的污蔑。他认为,古代中原华夏的规矩制度,一开始就完备严谨,不可能出现只有周边蛮夷才有的收继婚现象。」
张老师,您这阅读理解能力也太糟糕了吧?
假如不是因为理解能力有问题,那么我有理由推定,你这是刻意的曲解。
作为一个学者,刻意曲解对方的话,然后再对经过曲解的内容进行反驳。你做出这种行为,竟可以从中得到成就感吗?
我从来没有说过你在诬蔑中原文化。我是说,你认为春秋时代允许儿子娶庶母,说这种婚姻是「名正言顺」的,说是当时的一种制度,这种观点是错误的。与此同时,我还提供了比较详实的证据。
相反,你说我认为你的观点「是对光辉灿烂的中原文化的污蔑」,又说我认为「古代中原华夏的规矩制度,一开始就完备严谨,不可能出现只有周边蛮夷才有的收继婚现象」,这些话是对我的诬蔑,你明白吗?因为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观点。而一个拥有正常阅读理解能力的人,不会从我的原话里读出这样的信息。
顺便说一下,「不可能出现只有周边蛮夷才有的收继婚现象」,你自己没有发现这句话措辞是有问题的吗?
这句话要改为「不可能出现周边蛮夷那样的收继婚现象」,才是通的嘛。
因为既然「收继婚现象」「只有周边蛮夷才有」,那么非「周边蛮夷」的地方,当然就不会有了。
我的语文,还不至于像您这样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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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杰的长文,前面引了一堆学者的话,一再重复那个我认为是错误的观点,来证明这个观点是正确的。
你要证明一个观点是正确的,得有证据才行啊。不能用观点证明观点啊。难道一堆人都在说同一个错误的观点,这个观点就对了吗?
我原文明明白白说「有些学者」「其他一些学者」有些怎样的观点,那当然就是把这些大大小小的学者,都概括在里面了。
我的意思是,我不同意他们的观点。而且我提供了证据。我是用证据反驳观点,而不是用观点反驳观点。
恕我直言,你所罗列的那些观点,多多少少有些互相借鉴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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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到了最后,张老师忽然又表示要与顾颉刚「划清界限」了。至少是在这个论题上,要暂时划清一下界限。他说:
「我在微博中介绍了顾颉刚先生的一句结论,但并非说那是我的“结论”。我个人认为,“烝”是当时社会能够正常接受的现象,是一种正常的婚姻形态,但是在当时的婚姻中为数不多,称为是一项“制度”,似乎稍为不妥。」
顾颉刚先生的结论,既然不是你的结论,你把他顶在最前面干什么?之前想借他的名声,来证明这个观点是正确的。现在发现不大对劲,又不肯认了?
你在文中暗示我没有多查查知网,看的论文不够多,不知道有这么多大学者都是这个观点。我倒疑心你是临阵磨枪,搜了一堆学者的观点,来为自己的错误观点垫背。到这时才发现,「谢维扬先生的观点」,好像比顾颉刚先生的观点更符合你当前的想法,于是就把顾颉刚先生一脚踢开了。
我猜顾先生若泉下有知,应该怨你会比怨我多一些。
而且你既然承认,将春秋时代「烝庶母」这种现象,「称为是一项“制度”,似乎稍为不妥」。怎么又在文章最前面,说我的观点全都不成立呢?我的观点明明白白,就是当时没有这种制度啊。
你说当时有这种制度。我说当时没有这种制度。你现在也承认,将这种现象称为制度是不妥的,却又说我的观点不成立。你的逻辑,是这样乱的吗?
你到底认为,春秋时代有没有儿子娶庶母的制度?如果有,为什么称之为制度是不妥的?如果没有,为什么我说没有是不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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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师又说,「……我们还能看到,谢维扬对于卫昭伯烝于宣姜一事的判断,与网友司马少完全不同」。
下面这段,就是他所引用的谢先生的话: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卫昭伯烝于宣姜这件事上,尽管昭伯本意不欲与自己的庶母结婚(即日“不可”),但宣姜母家的齐人却“强之”。就是说,烝完全不是男子贪色的结果,而是在某种公认周代的社会行为规范的基础上,由婚姻双方的某种利害关系导致的。」
《左传》记载烝庶母的现象,共有五次。提到男方不愿意的,仅有这一次。仅一次男方不愿意,就可以得出「烝完全不是男子贪色的结果」这种结论吗?这还不是读书只读半句吗?
既然烝庶母是公认的「社会行为规范」,为什么竟要「强之」?要强迫一个男人去娶一个绝世美女,这难道是很正常的现象吗?
我必须再说一遍,你们的逻辑,实在是太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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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烝」字是否带有贬义,这首先是一个小学(文字训诂之学)问题,而不是史学问题。
「烝」的本义,就是火气上升。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左传》凡下淫上,谓之烝。」晋代杜预注《左传》,也说「上淫曰烝」。
章太炎在其《春秋左传读》中说:「至『烝』之为『上淫』,则《正义》所举《传》文『晋献公烝于齐姜』『惠公烝于贾君』『黑要烝夏姬』及『昭伯烝于宣姜』皆是。《广雅》训烝为淫,意亦同。说者乃谓淫即宠溺之谓,缪极矣。」
熟知文史的人,都知道章太炎是小学大师,他在这个问题上,是有足够的权威的。
也就是说,至少自汉代至清代,两千年来,大家对这个字的理解,是没有什么争议的。
春秋战国距离汉代是很近的。秦朝曾经焚书,这些先秦典籍之所以还能在汉代重现,就是因为当时的学者是师生相授,口口相传,是靠背诵靠记忆的,不完全依赖文字记录。
汉朝人那么确定「烝」字含有贬义,如果一定要说他们是凭空捏造,你得有非常确凿的证据才行。不能是在两千年后,忽然冒出一批历史学者,因为自己的论文已经确定了这样一个研究方向,就硬要推翻一个两千年来没有争议的小学问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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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上篇文章里,详细介绍了卫国的两次烝庶母事件。从这些事件的来龙去脉里,我看到了乱象。我相信拥有较好阅读理解能力的读者,都能明白我的推理,理解我介绍来龙去脉的用意。
但是张宏杰老师,显然是不愿意去理解的。他的回应文章写得特别长,粗略估计,约有一半篇幅是在介绍他的新书,而不是在讨论这个学术问题。
他完全无视我介绍卫国两次烝庶母事件来龙去脉的用意,只一再追问我是如何从一个「烝」字看出了乱象。
我必须非常认真地告诉张老师:我是从整个事件里看到了乱象,而不是从一个「烝」字里看到了乱象。我之前说你读书只读半句,您现在是进步到只读一个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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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来说一下楚国的那次烝庶母事件。
首先,这个事件不是发生在国君身上。
当时楚庄王出兵伐陈,杀掉了夏徵舒,俘获了绝世美女夏姬。
楚庄王便想自己娶了夏姬。但申公巫臣劝说不可。巫臣说:大王您召集诸侯,发兵讨伐夏徵舒之罪,本是名正言顺的。此时若娶了夏姬,那就变成贪色了,「贪色为淫,淫为大罚」,这必定会引起诸侯的不满,后患无穷啊。
楚庄王听了,只好放弃。
于是楚庄王的弟弟子反,便想娶夏姬。申公巫臣又劝说:公子啊,这个夏姬,可是个不祥的人啊。你看,她使得子蛮早死,御叔被杀,陈灵公被弑,夏徵叔受诛,孔宁、仪行父则逃亡在外,而陈国也因她而灭亡。这是一个多么不祥的人啊。天下美女多得是,您何必定要娶她呢?
子反听了,也只好放弃。
于是楚庄王就将夏姬给了连尹襄老。后来连尹襄老在楚国与晋国的邲之战中被射杀了,尸首也被敌军掳去。
结果襄老之子黑要,就立刻「烝」了夏姬。
此时申公巫臣,却派人向夏姬转达了一个消息,说你还是离开黑要吧,回到郑国去(夏姬是郑穆公之女),我将正式聘你为妻。又派人从郑国给夏姬送来消息,说连尹襄老的尸首可以送还给夏姬,请夏姬速来郑国,接回襄老尸首。
夏姬很高兴,就将这个消息禀报了楚王,说自己打算去郑国接回襄老尸首。
楚庄王问申公巫臣,这事是否可靠。
巫臣说:可靠。当初邲之战,我们俘虏了晋国的知罃,而知罃的父亲俘虏了我方的公子穀臣,掳去了襄老的尸首。知罃父亲是晋成公的宠臣,又是中行伯的弟弟,且新任晋国中军之佐,与郑国的皇戌交情也很好。他很疼爱知罃,一定是希望在郑国用襄老尸首和公子穀臣,来交换知罃。而郑国为了与晋国保持良好关系,一定会答应的。
庄王听了,便让夏姬出发,去了郑国。
夏姬临行之时,发誓说:若不能接回襄老尸首,我定不返回楚国。《左传》原文是:「不得尸,吾不反矣。」
等夏姬回到了郑国,巫臣便正式向郑国提亲。《左传》原文是:「巫臣聘诸郑,郑伯许之。」
之后楚国在打算对鲁国发动阳桥之战时,先让巫臣去出使齐国。巫臣便将所有家产全部带上,去了齐国。申叔跪在路上遇见巫臣,见他面有喜色,像是要去赴约的样子,便疑心他这是要去与夏姬会合,然后一起逃走了。
果然,巫臣完成出使齐国的使命后,就让副使回楚国复命,而他自己去了郑国,带着夏姬走了。本来打算去齐国,又因齐国新近败给了晋国,巫臣便改变计划,去了晋国,最后在晋国做了大夫。
在这个故事里,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到,有多少人想要娶绝世美女夏姬。巫臣为了娶到夏姬,可说挖空了心思,用尽了心机。
而张宏杰他们的观点,却说「烝完全不是男子贪色的结果」。
假如「烝」是一种制度,是「名正言顺」的,是「社会行为规范」,那么夏姬被襄老之子黑要「烝」了,这已是既定事实,她为什么那么不乐意呢?
她跟巫臣又不是老相好,巫臣只不过给了她一个空口许诺,她就愿意陪着他去冒险,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巫臣许诺要正式聘她为妻,给她体面的名分。而且最后,巫臣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还有,「烝」既然是一种制度,是「名正言顺」的,那么夏姬被黑要「烝」了以后,就变成襄老的儿媳妇了。公公的尸首,却点名要儿媳妇去接回,这又是什么制度呢?请张老师给一个合理的解答。
夏姬临行之时,发誓不接回公公的尸首,自己就不回来了。此时黑要又没死,他做儿子的怎么不去?却要让儿媳妇发着誓大老远的去做这样一件事呢?
很显然,夏姬被「烝」之后,她心里是很不甘愿的。所以她听到巫臣说要正式聘她,便很高兴。而且她自始至终,是以襄老之妻的身份自居,而不是以襄老儿媳的身份自居。因为襄老是娶她,而黑要是「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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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杰老师,请你看仔细,我是用证据来反驳你的。而我的证据,只需要用到《左传》原著,将故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就够了,根本不需要引那么多著名学者的观点,来加固我的论点。
至于你在长文中强调,说这是一个学术问题。可我分明记得,你最初的微博里说的是「考考大家的历史知识」。能够拿来考网友的历史知识,难道不应该是历史常识吗?
假如你不认为这是一个理应有很多人知道的历史知识,而认为这是一个需要多查知网才能弄明白的问题,那应该只发给你的学者朋友啊,何必向普通网友炫耀呢?
而且,当真纠结学术上的细节的话,卫国公子黔牟与昭伯,究竟是不是太子伋的同母弟,都是很值得讨论的话题呢。
我们写通俗文章,不过是为了便于自己叙述,便于读者理解,姑且将《左传》与《史记》记载不相合的地方,加以折中调和,讲出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