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笔写下满纸仇,南国北国寄苍生
上卷 第五十七回 第六节:
【原文】
谁知贾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贾母一见了紫鹃,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说什么,不过说几句顽话。”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顽话引出来的.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刺刺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正说着,人回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贾母道:“难为他们想着,叫他们来瞧瞧。”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这句话罢!"众人忙答应,又不敢笑.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
【端木持易见解】
中国的姓氏,在古代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古代是宗法社会,血缘非常重要,姓氏就是血缘的标志。即便是现代,同一个姓氏,也常会开玩笑说,“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人呢”。
我的姓氏,据说是来自周朝王室后裔;今天我们来说“林”姓,非常有意思,竟然是商朝比干的后裔,话说商纣王残暴无道,比干多次犯颜强谏,反遭杀害。当时,比干的夫人陈氏身怀六甲,带着四个侍女逃到牧野避难。她们住在树林掩映的石洞里,后来,夫人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坚,字长思。周武王伐纣取胜,比干的夫人携子坚拜见周武王。因为坚是在树林里出世的,所以,周武王以“林”赐姓,拜为大夫,食采西河,后移封博陵公。所以,这就是林坚,林姓的始祖。
宝玉说“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我一下子就警觉起来,难道这林姓有啥讲究?一查,果然不同凡响。人家祖宗可是不怕死的,名“坚”,字“长思”。能配得上“坚”的人,又有几个呢?能让人“长思”的,即长相思的,又有几个呢?
诗经里有一首《邶风·击鼓》的诗,里面有一句关于“林”的名句,非常有名,“于以求之?于林之下”就是说,到哪里寻找呢?在竹林里面。这句大家或许没听过,但它里面的这句,估计你就一定听过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看,我都不用翻译,没人不懂,对不?
《邶风·击鼓》表面写的是一篇战争诗,但却表达的是一位远征异国、长期不得归家的士兵浓烈思乡之情。诗是这样写得:
战鼓擂得震天响,士兵踊跃练武忙。
有的修路筑城墙,我独从军到南方。
跟随将军孙子仲,要去调停陈与宋。
长期不让我回家,使人愁苦心忡忡。
安营扎寨有了家,系马不牢走失马。
叫我何处去寻找?原来马入树林下。
一同生死不分离,咱们誓言立心里。
我曾紧握你的手,到老和你在一起。
叹息与你久离别,再难与你来会面。
叹息相隔太遥远,难以实现我誓言。
诗中写的是北方人在南方故而思念北方,而林妹妹呢?却是久处北国思念南方。然则,思念之情,是不是一样的呢?思念的故乡,怀想的爱人,我想即便是相隔几千年,那也是一样的。再看我们的作者曹雪芹,他呢?他又在哪里呢?思念哪里呢?思念谁呢?实际上,我从这节里面,读到了“邶风”里,作者浓烈的南国之思,如击鼓般震荡满腔!那里一定有他曾经的誓言,有他誓言要“与之偕老”的那个人!
理解了以上内容,你再倒回去看前面一段,“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他为什么哭?你再看宝玉的举动,“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众人都不解,你现在能解吗?是不是现在才方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的一句顽话,那几乎是要宝玉的命啊!如果南方有我最爱的那个人,我也是一样要回去的,死也不放手的,你难道会和我不一样吗?我料定也是必然的。为啥呢?因为我们那个人不“呆”?那个人心不“实”?天天想着家,家里的花花草草,家里的父母,家里的爱人,却要么羁旅南国,要么圈养北方,回不去,去不了,“热刺刺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难道不是必然吗?
千念万念的想去的地方,现实中你却“去”不了,不能“去”,你们却非要提这“去”字,这心能不炸,能不痛,能不迷吗?
这说的既是宝玉,又是黛玉,既是北风里那个战士,又是我们的作者雪芹,想想我们自己,也像极了我们的现实,我们的血情,难道不是吗?
诗经《大雅·大明》中说:“殷商之旅,其会如林”,比喻聚集在一起的人或事物。朕的大明都亡了,往哪里聚呢?曹雪芹的大观园都没了,往哪里聚呢?林妹妹都不在了,往哪里聚呢?
一想到这文章,都乃事后做,我这心,真是热刺刺的。
想那原创红楼的明国遗老的悲愤,再想那雪芹抄家后修此书时的沉痛,亡了的国,亡了的家,嗨,嗨,嗨,我这心,又岂止是“热刺刺的”可以形容呢?
前屋伐令公有诗一首,曰:
千年北风鼓千年,
万事成空心尚明,
恨笔写下满纸仇,
南国北国寄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