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姑娘的南瓜车 文/笛安
我长大的故乡是个暗沉的工业城市。那个时候我讨厌它,觉得它闭塞、冷漠,没有艺术,没有生机,所以我想要离开它,走得远远的。因为年少无知,所以理所当然地觉得我的人生应该更美好些,既然想要美好的人生,那么总得有个更好些的城市来充当舞台或者背景。不只我,我身边的很多朋友都是如此,连老师都会在课堂上看着窗外的沙尘暴告诉我们:“如果你们想远离这个地方和它的沙尘暴,就认真一点儿上课。”
高考考得并不好,倒是没有落榜,可是没能如我所愿,让我离开家乡。那个时候,留学中介公司已经渐渐被人熟知。某个夏天闷热的夜晚,老爸问我,想不想出国去上学?我头脑有点儿发蒙,但是很坚决地说:想。那时候我十八岁,在十八年的生命里,小学六年,出了小区的大门,要往左转;中学六年,出了大门,要往右转——从没有离开过那条我出生并长大的街道。“外国”,实在是个太遥远的所在,已经超越了我,这个生长在内陆小城的灰姑娘的想象的边界。那个年龄的人一无所有,所以满怀勇气和好奇心。在不久后的后来,就是这点儿原始的、青葱茂盛的勇气和好奇心支撑着我走过了很多日子,度过了很多困难和困惑,直到它们在不知不觉间,就这样被用完了。随着它们的用完,我变成了一个所谓的“大人”。
2002年1月27日,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日子,我就是那天上飞机去到法国的。八年过去了,我很少跟人主动谈论关于法国的一切,文章更是几乎没写过。因为我从不觉得我真的去过法国,我的意思是说,那个雨果的法国、那个波德莱尔的法国、那个萨特和波伏娃的法国、那个香奈尔或迪奥的法国,那个与其说是浪漫,不如说被无数人“浪漫化”了的法国……所以不如还是少说几句的好吧,旅游指南和时尚杂志专栏里面的那个“法国”和我基本无关,可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跟人解释这个。
头几年我住在卢瓦尔河谷的一个小城里。那个地方有达·芬奇终老的城堡,离我们那个城市不远的乡下会盛开祥云一般的粉红的苹果花。那个小城安逸、漂亮,人大都要比巴黎人友善很多倍。可是初来乍到,真正给人留下强烈印象的其实只有两样东西:比国内高很多的物价,还有强大的寂寞。
时至今日,当初通过同一个留学中介出国的中国学生聚在一起,还会笑着回忆当初在超市里买回几桶最便宜的红酒,里面的渣滓把大家的牙都染成紫红色。我在法国居住过的第一个房间,位于城边的公路旁。窗子外面的风景在全世界都能看见,独自蔓延着的公路是沥青凝结起来的河,有的时候重型载重卡车呼啸着经过,带起来瑟瑟的风。加油站很新,但是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萧条——我当时还不知道,根深蒂固的“公路情结”就从此扎根在血管里。有风雨的夜晚,我就在这样的窗口背法语单词:“彩虹”“希望”“有魅力的”“诱惑”……我身边来自清晨的面包店的长棍面包已经干瘪,静悄悄地死掉了,我还浑然不觉。其实除了这个已经硬得不能吃的面包,并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我真正觉得,我已在天涯。
我是非常幸运的。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找到了一样我愿意为之努力一生的事情,就是写作。在写作的初始,我只是惊讶自己居然如此迷恋自己的故事,还有这些生活在电脑里的人物们,我觉得我的存在因为他们才变得生动、变得热情、变得更有理由。我爱我的小说们,就像一个失去理智的情人。所以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写下去。我和我的小说待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的灵魂是美丽的——那种一直在期待的绽放的感觉,那种又疼痛又自由的感觉。灰姑娘的南瓜终于变成了马车,载着她往远方奔驰,金碧辉煌的宫殿就在前面,那个宫殿就是我心目中的“美”,近了,马上就到了……写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可是写完以后,钟声就敲过了十二点,马车又变回了南瓜,因为我每一次重读自己的小说,都不知道我写的时候那种美好的感觉都到哪里去了;我依然是灰姑娘,异乡的寂寞就是我脏脏的裙子和拖鞋。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某年某天,我坐在朋友的爸爸的车上经过公路的收费站,在夜晚里蔓延着的空旷的长路似乎有生命,只不过是在沉睡而已。那一瞬间我问自己,我在什么地方?远处,麦当劳巨大的黄色M在深蓝色的天空里暂时替代了月亮,我心里没来由地一暖——那就暂时错把他乡当故乡吧,谁又能确定这世上究竟有没有故乡呢?
只是不知不觉间,我写的所有小说,都发生在那个我曾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城市。我虚构了一个北方高原上的工业城市,描写着那里的沙尘、钢铁和噪音,想当然地认为那里一定会诞生很多性格强烈的女人。这个城并非我的故乡,只不过,它们很像。春天,沙尘暴撕裂天空的声音永远沉淀在我灵魂最深的地方,不管我走到哪儿,不管我遇上什么人、什么事情。
岁月是短暂的,很快就过去了;可是人生,的确漫长,不然我偶尔回头的时候,为什么会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路变成今天这样的呢?小说依然在写,经历过一本书静悄悄地出版,再无声无息地下架;后来也有了“畅销书作者”的经历,可是眺望一下当年那个关于“绽放自己”的理想,才发现“理想”和海市蜃楼差不多,不是用来握在手里的。就像高等数学里讲的那个极限,你最多只能接近它,无限接近却永远不能抵达——我的数学从初二起就没有及格过,可是我依然觉得,当我第一次听到老师讲关于“极限”的时候,心里好像真的被感动了。
我相信未来,所以很多时候不敢妄言人生,只不过确实地感到,当初那灼热地追逐幻象的自己已成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