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军辉 | 消失的坟茔（完结）
11
后来，我上中学去了，离开了村子。
不知什么时候，村子里的知青都走了，窑厂也停工了。
废弃的窑厂就像一架老了的机器，被人搁置，时间长了，未免要生锈，老化，最后归于衰败。野地，仍旧是野地。只是高岗不平的地方，由于挖土，出现了一些整齐的大坑，下雨的时候，会积上很多水。一到夏天，蛙鸣一片。但这种热闹，却只能显示出此处的荒凉与寂寞，这是一个少有人声的地方。
老赵就在这个地方居住。
知青都走了，回城去了，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家。老赵呢？也有人劝他，可是他没有走。
老赵也曾经想过回城，可是他现在没有家了。
老赵的父亲被打倒了，忍受不了精神和肉体的折磨，自杀了。老赵的母亲，和他的父亲非常恩爱，受不了这种变故，也自杀了。
老赵得到消息，回到上海老家，看了看，什么人也没有了，就又回来了。
老赵不是村子里的人，可是要生活，就要分得一片土地。支书刘大庚就想了一个办法，让人给老赵在窑厂附近开垦了一片地，有两亩多吧，算是他的，这样种些粮食，也能维持自己的生活。老赵又自己开垦了一小片，种些青菜，对付日子。
其实村人也知道，老赵不愿意走，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洋妮儿。洋妮儿的死对老赵的打击太大了。那么好的一个上海姑娘，怎么就会死在离家几千里的这么一个小村子里呢？
有人就说，要是洋妮儿活着该有多好！而且那两个孩子如果活着，现在也有七八岁了吧？该上小学了，多好呀！可是，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一个好人呢！
上天的心思，凡人自然是不懂的。
老赵把洋妮儿的坟周围拾掇得很整齐，杂草都除去了，种了一些常见的花。一到春天，坟的周围就是一片花的世界。还种了两棵小柏树，偶尔有小鸟落在上面，叽叽喳喳，好象是跟洋妮儿说话呢。
老赵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坟边，地上，随便的很。有时也躺在地上，甚至身子靠在坟上。也有的时候，村人偶尔从那儿经过，看见老赵靠在坟的一边睡着了，睡得很熟，就轻轻地走过去，唯恐打扰了他。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估计老赵做梦的时候，会梦见洋妮儿，说不定他还会梦见他有两个可爱的小宝贝，一双儿女，那梦境不用说很美了。当人的愿望无法实现的时候，往往会寻找寄托，寻找安慰，借以寻找生活的理由。人总不能被痛苦所淹没，以至于生活不下去吧。
老赵估计就是生活在梦境中的人。
人们看见老赵神情越来越古板，不多说话，精神自然不如以前，现在他有三十多岁吧，可能老了？
支书刘大庚一直很关心老赵，却常常感到无话可说。
12
后来我回家，也常常到窑厂转转，当然我现在不放羊了，新的放羊娃已经替代了我。有福也不在家，在外找了工作，不回家了。三伯呢，已经去世了。
有人劝老赵再找一个，特别是六婶，更是热心。要知道，老赵毕竟是城里人，说话办事都很得体，是一个好人，又不是没有力气，在村子里，条件不算差。可是，老赵总是摇头，他不愿意再娶。
有人说，老赵，你守着这么大地方的野地，不如买几只羊吧，算是做个伴儿，也能有些收入。
老赵想了想，觉得还行，就照办了。
后来，就经常见到老赵的羊散落在窑厂周围的野地上。开始是两只，后来，慢慢地生了小羊，变成了好几只。喂了羊，老赵才知道，自己其实是非常喜欢羊的，特别是小羊羔。洁白的羊羔，一尘不染的样子，再偶尔撒个欢儿，咩咩地叫几声，叫老赵心里喜喜的。村人经常见到老赵抱着小羊羔，甚至有时候一齐抱着两只羊羔，亲的很。他用下巴轻轻地蹭羊羔的头上的角，用手抚摸羊羔的毛耳朵，小心地给羊羔梳理身上的毛。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人们说，老赵就像一个父亲疼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小羊，老赵这么善良的一个人，怎么就遭遇了这样的不幸呢？
有一天，老赵的羊丢了一只。
开始，老赵还想着是羊爱聚群，跟着哪家的羊跑了。他找过了村子里喂羊的那几户人家，可是人家的羊圈里都没有。还想着是跑得迷路了，到明天可能还会跑回来。可是直到第二天的晌午，丢失的羊也没有消息。
支书刘大庚听说了，很生气。就在村子里的喇叭上大声地喊，要见到羊的人赶紧给老赵送过去。有人对支书说，是王赖子偷了老赵的羊。
支书刘大庚当即找到王赖子，让王赖子找老赵赔礼道歉，并赔他一只羊的钱。王赖子怕支书，可是他却不怕老赵。王赖子找到老赵，牛气十足地说，
老赵，我不就是偷了你一只羊嘛，干嘛那么小气？
我的羊到底哪里去了？
能到哪里去了？我和几个伙计杀吃了。
什么？老赵瞪圆了眼。
杀吃了，羊不就是让人杀吃的？
王赖子重复一遍。
老赵突然发怒了，他跑到屋里，抓起一把菜刀，就向王赖子扑去。
村人说，从来没有见过王赖子跑得那么快。从来没有见过王赖子那么畏惧。他一路狂奔，一路惊呼。一会儿就绕着村子跑了几个来回。
杀人了，杀人了，快来救救我吧！快来救救我吧！
王赖子可怜的声音在村子里尖叫着。
13
老赵是外地人，是唯一留在我们村子里没有回城的知青，一般是没有人去欺负老赵的。只有像王赖子这样的家伙，才会干一些缺德的事。
老赵的死很平淡。
有人发现他的屋几天都没有开，且没有上锁。他喂的羊经常自己在窑厂周围转悠，吃了睡，睡了吃，有时就卧在老赵的屋子前面。以前放置砖瓦的两排房子早已闲置，老赵仍旧住在那一间一开始就住进去的房子里。
老赵这是怎么了？天天睡觉？
有人推老赵的门，推开后发现，老赵和衣躺在床上，衣服穿得很整齐，脸上也很安详，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刘大庚亲自安排安葬了老赵。
老赵没有什么亲戚，有的只是熟悉的村人。即使有，在上海，谁去通知他的亲戚呢？算了吧。村里给老赵弄了一副棺材，柏木的，不错。有人说，这是刘大庚给自己百年之后准备的，现在给了老赵，他对老赵也算不错了。
就葬在洋妮儿的一边，挨的很近。刘大庚说，也不给他们合葬了，省得又搅扰洋妮儿。这样挨的近一些，是一样的。他们想说说话，就说说话，想拉拉手，也够得着。一家子人嘛，还在一处。
老赵的遗物不多，衣服被褥，刘大庚都给他放到棺材里了。剩下那一只黑亮的竹笛，刘大庚拿在手里摩挲着，放不下去。这可是老赵以前经常放在嘴边吹的东西，带着老赵的气息。自从洋妮儿去世以后，老赵就再也没有吹过它。
刘大庚又想起了老赵初来村子里时的情景，想起老赵把那一根简单的竹笛吹得如百鸟啁啾，百花齐放，禁不过老泪纵横。到最后，他还是把竹笛给老赵放进棺材里了。你带走吧，等到我和你见了面，你一定还要给我吹《百鸟朝凤》！
曾经光鲜如玉的两个人，就这样变成了旷野中不起眼的两座土丘。
又过了几年，刘大庚也去世了。
人活于世上，就是这样。小的时候，盼望着长大，长大了就又开始变老。先是亲人朋友一个个地减少，后来就慢慢地轮到了自己。不要想着死有多么可怕，当我们想象它的时候，感到害怕，人都怕死呀！可是，当你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候，就知道那是极其自然的事情了。世上万物，都有枯有荣，有盛有衰，有生有灭，人又怎么能够例外呢？
偶尔回到故乡，我会到窑厂去看看，回忆一下童年，能记得的自然记得，不记得的，却已有很多了。看到那两座坟，我就会想起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曾经有两个人，还有他们的故事，那是永远不能忘却的记忆。
随着村子的发展，人口越来越多，原来的小小的村子已经住不下了，于是便不断向外扩展。有人提议，把窑厂周围的野地平了吧，平了可以当宅基地，这样既解决了新建住宅的地皮问题，也没有毁坏庄稼地，算是一举两得吧。
我再回去的时候，窑厂便不在了，那两座坟茔也永远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新建的瓦房，平房，还有楼房，显出一派繁盛的景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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