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干的岁月之九——《爷 爷》
董国华:《霜林散文集》特约作者,六零后,从教三十余载。朴实无华,心存善念,喜欢文字,热爱生活。
《爷 爷》
——董国华
爷爷属虎,去世那年八十三岁。印象中他从没扔过拐棍儿。他是个不善言谈虽然和蔼但很有个性的老头。他是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的父亲。爷爷大约三十几岁就成了鳏夫。奶奶去世时爸爸才十几岁,大爷和两个姑姑都成家了,二大爷去当兵,家里只有爷爷和年幼的父亲相依为命。大姑从小就被送给了当时比较富裕的本村地主家。好像是奶奶主张送的,大姑的养母就成了我们这一辈儿人的姨奶奶。于是大姑就有了两个娘家,每次回来,总是带好吃的给爷爷,但很少在这边住,因为爷爷已经没有了固定的家,大娘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寡居的大爷独自带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生活。爷爷只能在二大爷和我们家轮班吃住。一到年节,姑姑们回来看爷爷,赶到哪家就去哪家看,大姑多数时候都回养母那边住,那边的条件要比这边好。那边的兄弟姐妹侄男阁女对大姑也特别好。小时候一直以为大姑不是爷爷的亲闺女。爷爷是个比较爱干净的老头,经常自己照着镜子修理他的胡子,上嘴唇浓密的胡须总是剪得四齐,沿着上唇线到两边嘴角处修剪成一字型特别整齐,再从嘴角两边一丝不苟地斜着下来对称着留出两撮毛笔型的胡须,整个下巴正中也留出一撮,其余部分的胡须全部刮掉,看上去干净利索。这一点比他的三个儿子都讲究。大爷的胡须不茂密,稀稀拉拉的胡须偶尔在下巴处留出一撮山羊胡,多数时候都是刮光了不留胡子。爸爸和二大爷也不怎么留胡子,二大爷的连鬓胡子总是刮拭得屈青,从来没做过啥造型。爷爷很闲在,他几乎什么活都不用做,偶尔帮着看看孩子,那是真正的看孩子,不用背着不用抱着,也不用哄着的那么看。因为他的腿疼走路必须拄拐,所以能这么看孩子已经不错了。印象中爷爷很少发脾气,他也不管闲事,包括他的儿子儿媳吵架,哪怕是动手打到一起,或是儿子在他面前打媳妇,他都一声不吭。你打就打骂就骂他从不多嘴。他从不摆父亲的大架子,这一点很难练。一般的老人家很难做的到不管儿女的闲事。
爷爷的衣服行李都很干净整洁。老辈人那么穷困,衣服换洗都困难,爷爷竟然能让自己的衣服一尘不染,他的家做棉袄棉裤,都是针线活比较好的二娘亲自缝制的。不论是新做的还是拆洗的,都得做到他老人家满意才行。做衣服得他亲临现场,一点褶皱都不能有,多余的线头都得随时剪掉。扣子蒜米疙瘩得他自己亲自己做才放心。他穿的鞋子很特别,从鞋前头正中得隆起鼻子梁一样的两道杠,因为他的脚疾大姑给他做鞋可没少费了劲。棉鞋单鞋都得那么做他的脚才能舒服些。小时候,家里很穷,大人孩子被子都伙着盖,小孩子一般都没有褥子铺,爷爷的行李却毡条褥被一应俱全,夏天有薄的冬天有厚的。那时候大人孩子的衣服上都有补丁,而爷爷的衣服不论棉的单的都没有补丁,衣服里子有补丁的时候都很少。爷爷的儿女包括孙子孙女都很孝顺他,从来不惹他老人家生气。有好东西总是尽着他老人家吃。那时候每当过年过节国家才给老百姓分白面,一口人分个斤八两的就不错了。一家人共同吃一顿,剩下的都给老爷子留下来吃小灶了。有时候东西少做好饭孩子们就被撵到外面去,等爷爷吃完再被叫到屋里,一旦有剩余才能分点尝尝。
爷爷七十多岁以后,腿脚更加不灵便了。每迈出一步都很艰难的样子,他的拐棍被磨得流光铮亮,腿脚好的时候,他住在二娘家,每家吃半个月饭,轮到我家就吃饭来我家,吃完饭就回他的住处。如果到吃饭时候他没过来母亲就派我去叫他,他走路很慢,一边走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基本上就是小声的哼哼。有时候爷爷的小调里也有我听得清的词——豆腐不解馋哪,吃个热乎咸哪!因为他是小声地唱着说的,所以我会好奇的问——爷爷,你说的啥?爷爷会笑眯眯地再给我说一遍。一到快过年时家里做豆腐,母亲会习惯地舀一碗豆汁放点白糖端给爷爷喝,我们几个小孩子会眼巴巴地看着爷爷喝豆汁,馋得直咽口水,有时候爷爷会故意剩下一些,每个孩轮班呡一小口,也必须从最小的孩子开始,点完豆汁就出一块块的豆腐脑了,母亲照例舀出一碗递给爷爷,这回要放一些葱花和咸菜汤用小勺来吃。这回爷爷可吃不清闲了,几张小嘴巴伸过来,你一口我一口,爷爷自己吃一大口。做豆腐是很危险的为防止烫伤,小一点的孩子必须由爷爷看管着,这时候爷爷也是最幸福的,他有豆浆喝也有豆腐脑吃,等豆腐压好了,母亲会立马趁热拌上一块端给爷爷,爷爷于是就和他的孙子孙女分着吃,依然念念有词——豆腐不解馋哪,吃个热乎咸。老小孩儿小小孩儿自然都很高兴。现在想想那时候是因为东西太少的缘故吧,所以只能紧着老小孩儿爷爷吃。
爷爷偏疼二大爷家的大哥。有一年中秋节大姑买了月饼回来看他,四个头的大月饼,爷爷拿出一块,分成八瓣,每个孙子孙女分一瓣,偏偏给大哥两瓣,因为当时只有我自己在场,我查了一下,按人头分多了一瓣,就告诉爷爷,没想到爷爷竟然说要分给大哥两瓣,我心里想着爷爷有点偏向。爷爷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就让我自己挑最大的一瓣,我看了看大小都一样,因为爷爷给了我挑选的特权,我还是有点小激动,就说——爷爷,我不要了你自己留着吃吧!其实心里很渴望吃一瓣,爷爷听我这么说赶紧选了一瓣塞到我手里,又把包装纸里分割时掉的月饼渣全倒在我的手上,那以后逢人便夸我是个懂事的孩子。
爷爷拄着拐棍都走不动的时候,轮到哪院就吃住在哪院了。为了更好地伺候爷爷,我带着两个妹妹和爷爷住在一个屋,我们分工明确每天轮班给爷爷拎夜壶,挠痒痒。爷爷晚年过得不太舒服,他起了一身刺痒疙瘩,每天必须挠几遍,特别是到了晚上痒得最厉害,因为给爷爷挠痒痒两只小手都酸得抬不动,爷爷还不让停。爷爷的皮肤粗糙的如同老榆树皮,高粱粒子大小的疙瘩密密麻麻,好了这茬起那茬,整个后背的皮肤没有一处光滑的地方。后来孙子孙女害怕给他挠痒痒,都躲着不敢见面了。爷爷自己找来棒子穰在一头穿上一根筷子自己生蹭,那可真遭罪了。没办法,那年头医疗条件也不好,人们也没多余的钱去大医院看病,所以一些皮里肉外的病只能顺其自然根本就不想法治疗。
爷爷活到八十多岁,最后那几年,大小便有点失禁,脾胃不和,经常把大便拉到裤子里,夏天还好,衣服能洗一洗。到了数九寒天那是真遭罪,又骚又臭没法换洗。老年后的爷爷糊涂了,再加上腿脚不灵便,常常不等走到厕所又拉又尿地全弄到裤子上了。那时候,我出去读书,只有寒暑假回家,也没少给爷爷擦屎擦尿,洗屎裤子。那时候多数都是母亲的二娘在伺候爷爷。
爷爷的儿女都挺孝顺,从不因为爷爷的糟糕状态而嫌弃他。爷爷的一生虽然一直寡居,但记忆中他也是那个年代比较幸福的老人了。因为他有比较孝顺的儿女吧。爷爷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他那干净整洁的衣着和胡须,还有那与世无争的平和心态,以及他那麻沙沙的总需要挠挠的后背,我思念我平凡的爷爷,尽管他的容颜已不再清晰。我还是忍不住常常想起他。那个年代,那些往事,那些无法忘记的风干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