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文章——故园杏花红

 

      

 故园杏花红

故乡小村的后面，绵亘着一片长达百里的沙漠，是为科尔沁沙地。老哈河千里奔来，际沙而行，相濡以沫，滋润得这一片沙地繁花似锦，碧草生烟，林木成阵。且不说那漫山遍野的长杆白柳，且不说那亭然玉立的白杨白桦，单是那一坡坡、一洼洼连天涌动的紫枝绿叶红花怒放的杏树林便足令四方过客流连忘返，赞叹生情。

杏树洼是当地人的俗称，指的是沙漠中的杏树林带。大概是因其性喜聚洼生长的缘故吧。哦，一定是的。自我很小的时候，爷爷便常给我讲述那百里杏树洼的神奇又生动的故事。讲杏树的无边，讲鸟禽的繁众，讲野狍、黄羊、人脚獾子的灵动奇趣，讲杏肉杏仁的美味可口，以及出入荒沙的惊险，年年收获的快乐，品尝杏果的满足……真令我心向往之、羡慕不已。每年里春夏之交采杏时节，我坐在村头的河边，看着大人们吆喝着牲畜一路踊跃着迤逦入漠去，傍晚的时候三五成群出漠来，不知有多少次沉醉在美妙的杏树洼的想像情境中欣欣然又陶陶然了。

故乡的杏树是质朴的、刚强的。隆冬到来时，百花迹已绝，肆虐的西北风连天涌来，叫嚣乎西东，隳突乎南北。当此之时，老柳苍榆左撑右摆，苦苦挣扎；白杨白桦迎风长啸，凛凛惊心。可你瞧那沙漠中的杏树吧，一株株，一簇簇，一片片，一排排，竟是那样一派安然自在，不急不躁，不躲不让，更不做摇首摆尾的拼命状或投降状。全然一如既往，从容处之。它一身凝重，款步徐行，如在闲庭。它枝如铁，干似铜，青光凛冽，有紫气洋溢其间，于冰天雪地之中，不屈地传递着丝丝温馨。

故乡的杏树是美丽的，多情的。它虽然长期生长在塞外漠地，对早春的寒流颇为警惕，不肯轻许芳心。但一旦迎来多情的东风，它便认准了季节，敞开深藏了一个冬天的心房，扬起了紧绷了一个冬季的俏脸，热热烈强烈地与这东南大海来的青春王子恋爱起来。于是啊，这无边的杏树洼从此进入了一段如痴如醉如诗如歌风风火火的岁月。旬日之间，万树杏花竞相绽放，粉红的花朵唱鸟呼风。空气中弥漫着粉红的云尘，沙地上飘动着美妙的芳踪。人间四月芳菲尽，漠中红杏正青春。它心花怒放，笑逐颜开，激情如火，势不可当。花儿此伏彼起，波波相逐，或遥相欢呼或笑迎丽日，或翩然起舞或俏艳自立。“飞焰欲横天，红云几万重”。真可谓“盈盈枝柯风前舞，片片红杏雨后娇”。直惹得漫山遍野蜂飞燕唱，水跃沙鸣，草长云飞。于是，我那家乡的顽童顽叟后生妹子便兴冲冲喜洋洋乐颠颠地奔跃着追逐着朝花而来。

古诗云：“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又云：“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红杏出墙一直是轻浮放浪的代名词。我则以为这实在冤枉了美丽的桃花，也冤枉了桃花的姐妹一一美丽的杏花。不错，杏花既轻且曼，粉面含春，丹唇轻启，丽质天然，但它绝不浅薄，更不轻佻。它虽然对那东风一见倾心，爱得昏天昏地，但却又一片痴情恋故士，满怀深沉献心香。正因此，杏花们随了东风飘扬南北，随了湖水嬉游西东，却终是不肯远离家乡故土，去浪迹天涯，而是在欢乐的歌唱中鼓励东风劲吹，去吹绽遍地平的烂漫鲜花；在欢乐的歌唱中催逐小溪奔流，去催长那连天的萋萋芳草，也正是在欢乐的歌唱中一缕香魂归故里，化作红泥更护花。美丽的沙乡因此才有了“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的情景，オ有了“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的别致。而我们朴质又坚强的杏树则因这杏花的深情而倍受激励坚贞无比。它不信东风关于江南的深情渲染，不信西风关于高原的狂热鼓吹，不信溪流关于大海的迷醉诱惑，她咬定沙丘不放松，立根就在白沙中，千磨万击仍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美丽的杏花去了，调皮的青杏紧步芳踪，含笑登枝。这小杏微青透黄，似扁似圆，戴露含珠，临风额首，着实让人怜爱。它皮肉鲜酸，幼核莹白，是我家乡的小小丫丫们的当令美食，衣兜里常装得鼓鼓的，小手中常在有三五粒，逢集拿到街市上去卖，一角钱一茶碗儿，卖得风快，动作慢点儿的有时还抢它不着呢。人们吃罢杏肉，将那白白的嫩核当尖掐去，两指一捏，“啪”的一声，喷你一脸晶莹白浆，随之自然是一串丽亮笑声，杏花似的。

农历五月杏儿熟。到这时，满山遍野的杏树的枝头叶畔，早挂满了挤挤挨挨的野杏果。有青的，有黄的，有黄中带绿的，有绿中泛红的。一枝枝，一树树，一洼洼，一坡坡，笑迎四野。于是四下村庄里的乡亲们便放下手中的活计，拉起毛驴牵出马，三五成群进漠来。一时间，百里杏树洼的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几乎到处都是采杏人。咱家乡的野杏核大仁饱，树多果丰。人们用杏核酿杏仁乳，熬杏核粥，淹杏瓣儿小菜，或饮或食，清香迷人。这杏仁还可以入药，据说能治多种疾病，还可以出口创汇去赚“老外”们的钱。因此，多少年来这野杏果倍受乡人喜爱，同乡亲们的关系特好。

再说说采杏的事吧。采杏是不用攀枝上树的，只须抱树猛摇或以长竿短棒敲打树杈或枝干，那满枝满枝的杏果，便会飞金坠玉般落下来。每当这时，守候在树畔的妇女孩童便欢呼雀跃，跑上近前飞快拾将起来，装入罗筐倒入麻袋。采杏的场面是壮观的，成旬之间，百里树海、坡上洼里，声影起伏，人头攒动；树在人声里，人在绿树中。那时节常是天高日丽，南风温和，柳笛时吹，间以牛哞马嘶和多情的毛驴儿的嘹亮的引吭高歌，真让人豪情洋溢，欢欣不已。有文人歌之，歌曰:

采杏人在万绿荫，

万绿荫中景色新。

景色新鲜声赛玉，

歌声赛玉采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