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深山里的6444:所谓岁月静好,是有人负重前行——怀念我的父亲马洪成

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70周年

所谓岁月静好,是有人负重前行
——怀念我的父亲马洪成
马丽娟口述,李志吉整理

引子:负重前行有父亲

前几年,网络上冒出了一位美女编辑苏心,她文章题目的那条“金句”在网上一时爆红,点击量超过3000万,被无数媒体转载。她说: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这句话击中了人们的内心,使得无数人泪流满面。这句话是怎么写下来的?据苏心说,有一次朋友赞她的手好看,她心里挺美。后来母亲因洗东西碍事让她帮着摘戒指,她由此看到母亲的手粗糙的厉害,指尖还带着很多细小裂口。对比自己细嫩的手,她瞬间震惊,因此有感而发,写下了这句话。看到这个故事,我想到了我的父亲马洪成:一个负重前行的军队老兵。

枪林弹雨里走过来

我的父亲马洪成是东北人,祖籍是辽宁营口大石桥。听父亲说,他的祖父往上是山东人,闯关东落在了营口。父亲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称得上是山东大汉。父亲家里很穷,几辈都是贫农。父亲的爷爷会木工手艺,到东北后在沈阳故宫做修缮,包括制作木雕。我的爷爷也学了一身好手艺,会木工还会瓦工。我的爷爷是哥俩,两家有二十多口人,都在农村讨生活。因为土地很少,家里非常穷,每年父亲的爷爷和我的爷爷春节一过就要去沈阳打工,到年根儿底下腊月二十几,干完活儿才能回到家,用打工挣来的钱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

我的父亲马洪成生于1929年,在家里排行老二。家里有8个孩子,基本都是差两岁。父亲的姐姐是老大,她和我的奶奶两人因为家里穷,冬天从来没有穿过棉裤,那可是东北的冬天。其他人即便穿了棉衣也是空心穿,里面从来都没有穿过衬衣或背心。父亲和行三的弟弟刚上小学时,每天早晨喝点高粱米稀粥,然后捞出稠一点的粥放瓦罐里,带到学校中午吃。没多久,家里没钱交学费,父亲就辍学了。父亲8岁时到营口的姑姑家干活,到地里看甜瓜。瓜地里蚊子特别多,咬的浑身都是疙瘩,奇痒难熬也得忍着,因此吃了不少苦。13岁,父亲到营口粉笔厂做学徒,跟另一个稍微大点儿徒工两个人抬粉笔水。因为个子矮,盛粉笔水的铁桶特别高,抬不起来,粉笔水洒在了地上,被老板打了一顿。在粉笔厂干了一段时间,后来又转到毛巾厂打工。再后来,毛巾厂倒闭了,他无奈回到老家割草、砍柴、干农活。

1945年日本投降,国民党和共产党在东北经常“拉锯”。一年多后解放军到村里征兵,于是我父亲就参加了解放军,到部队当了侦察兵。那是1947年7月的事。父亲当侦察兵,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部队分配新兵时,带队的首长问他:你喜欢大枪还是小枪?大枪就是步枪,小枪就是手枪。父亲说喜欢小枪。就因为这句话,父亲被分到了侦查连,当了侦察兵。

父亲在大石桥当兵后,第二天就开始打仗。他因为家里穷,没有鞋穿,他的班长是离家不远的老乡,很照顾他,给他一双前后都露着窟窿的破皮鞋。他穿着破皮鞋和其他侦查员一起到村子里侦查,恰巧国民党也到村子里来了,敌众我寡,他们躲了起来,没有与国民党部队交手。作为新兵,应该说父亲的运气不错。如果被国民党部队发现了,肯定是凶多吉少。打营口那年,仗打得很凶,父亲骑马送信路过时,看到满街都是尸体,有国民党兵,也有解放军。没经历过战争的后人难以想象战争的残酷,新中国真是用无数的鲜血和生命才换来的。

东北解放后,部队南下打石家庄,进军大西南一直打到四川万县。从辽沈战役到攻克石家庄,再到进军大西南,他都参加了。那两年他冒着枪林弹雨,出生入死,一次次从牺牲的战友身边站起来,跟着部队从东北打到了西南。父亲在部队作战勇敢,要求进步,积极接受新思想,很快,大约是在1948年或1949年7月1日,父亲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作为参战部队,父亲1950年第一批进入朝鲜。当时,美国的飞机非常厉害,整天在天上转,飞得非常低。飞机上的人老喊你们投降吧,听得可清楚了。部队白天不能出去,只要一露头,就会被打死。有个志愿军战士听见飞机来了,赶紧往防空洞里跑,刚要进去,屁股就被打伤了。朝鲜当年都是草房子,飞机飞过去,草房上面的草都被吹得掀起来。有一天,他在屋子里炕上盘腿坐着,敌机来了,他用木板挡着,敌机一梭子子弹从空中扫射进草房,一颗子弹从他的两腿之间穿过去,把炕打了一个窟窿。他的一个战友在他的对面靠墙站着,肠子被打了出来。

父亲所在的部队是42军124师,打过了三八线,快到汉城了。他身高马大,总是抢着负责扛机枪。1950年的冬天是朝鲜最冷的一年,屋里冷得待不住,不打仗时他和战友扛着枪在阳坡上晒太阳。没有吃的,阴历大年三十晚上一个人发了三个冻土豆,根本咬不动。他的脚是42号的,很宽,军队发的鞋穿不进去,没有鞋穿,就从美国军用仓库里找军大衣,剪下来一块包上脚,行军打仗脚上起的都是泡,晚上用马棕扎眼放水,第二天又起泡。父亲他们当时遭遇的生死困难真是太多了,他的很多战友都留在了那片土地上。有一次,父亲所在的部队与联合国军的土耳其旅正面相遇,激烈交战。父亲机智勇敢,奋勇杀敌,还抓获了5名土耳其俘虏,因此获得军里的嘉奖,立了三等功。

到朝鲜过了一段时间后,因为空军扩编,到志愿军里挑候选飞行员,父亲被选中了。他跟几百名初选合格的人一起,又紧急返回了国内,接受进一步的考察,主要是体检。父亲的政审、表现等项都合格,体检的其他方面也没问题,没想到,辨识色彩这关他没过去。这重要一项检查不合格,最后使他与飞行员失之交臂。飞行员没被选上,组织上送父亲进了齐齐哈尔步兵学校学习,从1952年到1956年,学习了四年。1955年他被授予大尉军衔。步校毕业后,父亲分配到重庆军事交通学校当老师。后来,重庆军事交通学校与铁道兵工程学院合并,父亲因此调到了石家庄铁道兵学院。在石家庄一直工作到1970年全家去兴隆。

到兴隆那年,我还不到10岁。

全家都是兴隆人

在六四四四工厂里,两代人同在厂里工作的家庭挺多,全家人都在厂里上班的也不少。我们家就是其中之一。父亲马洪成是行政科的第一任科长,母亲刘淑华一直在工具室上班,哥哥马国峰是电工班电工,我和弟弟马国全从襄樊技校毕业后,也分到二车间当了车工。就连我的丈夫梁志忠,也在厂里工作,是厂里最后一任汽车队长。可以说,父亲带着我们一家人,都为六四四四工厂的发展出过力。

后排左起:马洪成、妻子刘素华。

前排左起:长子马国峰、次子马国权、女儿马丽娟。

我们家刚到厂里时,厂里还是百废待兴刚刚起步的阶段。那时我还小,不懂得厂里的事,只是记得那时父亲早出晚归非常忙。从石家庄到兴隆,从城市到山沟,我感觉非常不好。没有商场,没有公园,没有马路,没有大楼,除了黑糊糊的大山和几座厂房,其他什么都没有。去一趟县城都不容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父亲好像上满了发条,整天忙着厂里的事。母亲也忙,白天忙着上班,下班就忙着洗衣服做饭。有一次父亲下了班,饭还没做好,父亲就发了火,跟母亲吵了架。母亲委屈得不行,就跑到刘政委家告状诉苦。在石家庄铁道兵学院,刘政委是七班的班主任,父亲是八班的副班主任,两家很熟。刘政委自然一番劝解,说父亲任务重,难题多,工作不顺利,难免心里有火,其实不是发脾气因为你。刘政委让母亲多理解,多担待。

柴米油盐不容易

长大以后,特别是进厂以后,我才慢慢知道父亲当年工作的不容易。首先是吃的不够。那时候副食很少,别说鸡鸭鱼肉,就是猪肉都很少,每人每月连半斤肉、二两油都买不到。肚子缺油水,粮食就不够吃。职工一个月45斤定量,百分之七十的粗粮-高粱米和玉米面;百分之三十的细粮-大米和白面。对厂里的大小伙子们来说,根本不够吃。后来父亲张罗着从铁道兵嫩江农场整来了几火车皮大米和黄豆,才算是暂时解决了青工们吃不饱饭的问题。后来老学员和知青们长大了,饭量变小,吃不饱的问题也就不再那么突出。

铁道兵六四四四工厂生产区入口。黄荣森摄影。

父亲是军人出身,还上过战场打过仗,所以对任务特别看重,完不成任务对他来说根本不能容忍。还是为了解决吃的问题,有一次,父亲跟围场的人说好了买一批土豆。等父亲带着车到了围场拉土豆时,卖土豆的人却告诉父亲,土豆没有了,都卖给别人了。父亲一听就火冒三丈:厂里的食堂眼巴巴等着土豆,带家属的家家等着土豆,你说没了就没了,厂里一千多号人吃什么?父亲责任心强,脾气又急,想到这些一时急火攻心,一下就病倒了。上火还导致了双目失明,父亲住进了医院,后来又转到了北京三0一医院治疗。厂里的人去北京探望他,见他在医院的院内空地上,用几块石头搭了个行军灶,捡了点树枝子熬中药,帮助恢复眼睛视力。那场景,怎么看都有点凄凉的感觉。后来家里人埋怨他干嘛那么较真,买不到土豆又不是他的问题。他这时也不发火了,只是喏喏地说我们不懂。其实我们哪里不懂?父亲就是这么个要强的人。

军人本色急人难

父亲工作认真,脾气急,做人做事都有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但有时心肠又特别软,特别见不得别人掉眼泪。有一天晚上在河边,他看见热处理的复员兵朱占芳坐在那儿哭,哭得挺伤心。父亲就上前问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原来他老婆来厂探亲,老婆来了却没地方住,招待所住满了,宿舍又没法住,老婆免不了一顿埋怨,说话戳到了朱占芳的肺管子。堂堂五尺男子汉,老婆来探亲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真是窝囊。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朱占芳越想越难过,忍不住伤心落泪,没想到让我父亲给看到了。父亲问清了来龙去脉,就让朱占芳跟他走。他带着朱占芳找到了供销社旁边的老于家。老于有时在厂里干点零活儿,跟父亲熟悉。后来,在老于家找到了空房,朱占芳和爱人在那儿住了一个假期。

鸟瞰兴隆铁道兵六四四四工厂。黄荣森摄影。

因为父亲在行政科工作,对职工存在的生活困难比较了解,他又热心,所以,帮着职工解决困难是常事。父亲从来不喜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市侩习气,而是保持着能帮一把是一把,能做一件是一件的子弟兵作风,从没忘记他的军人本色。复员兵赵宗理跟妻子两地分居,妻子一人在老家农村生活,实在有困难,就想把妻子调到兴隆。在当时,国家的户籍政策管得很严,农业户口转成非农业户口根本不可能,赵宗理就想,把妻子的户口转到工厂附近的农村也好啊。其实这样也不容易,因为调进一个人,就得占用村里的一份口粮和宅基地等资源。后来父亲找到工厂附近的九队,反复说和,几经周折,终于把赵宗理的妻子调到九队落了户,从而解决了他们夫妻两地分居的生活困难。

平凡工作见用心

后勤管理工作较少技术含量,多的是平平常常,琐琐碎碎。说得直白点,后勤做的就是伺候人的工作。但是所有的人又都承认后勤保障的重要性,因为谁也离不开吃喝拉撒睡。在我们兄妹的记忆中,父亲永远是忙碌的,好像有永远有操不完的心,干不完的事。

七十年代马洪成摄于六四四四厂

六四四四工厂党委和厂领导班子对后勤工作非常重视,他们深知“后勤不好,地动山摇”的道理,对行政科的工作给予了能够给予的大力支持。特别是刘政委对父亲的人品和能力非常了解,他更是支持父亲带领行政科克服困难,把后勤工作尽最大努力做好。有了厂领导班子的大力支持,父亲把全部身心都铺在了工作上,把厂里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做,甚至更用心。

例如,厂里的职工越来越多,吃饭、开会的地方不够大,他操持着盖三用堂;单身职工多了没地方住,他张罗着盖单身宿舍;青年职工年龄大了要成家,他得想着增建家属宿舍,或将旧房子改造成宿舍;机关办公的地方不够用,还要琢磨着盖办公楼;增加了新产品,他要想怎么盖新车间;还有厂区和家属区要修马路,防洪要修大坝,职工子女上学要联系,幼儿入托要建,等等,事无巨细,他都要考虑。还有,秋天要跑蓟县等地联系买萝卜、大白菜,跑围场联系买土豆,跑附近煤矿联系拉煤,准备过冬。厂里职工菜不够吃,他就想办法在厂里开块地自己种点,猪肉不够吃,他就想办法厂里自己养点。每件事好像都平淡无奇,但都事关职工的日常生活,哪一件都不能办砸了。假如父亲没有高度的责任心,没有认真负责的工作精神,绝对没法干好。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厂党委和厂领导班子策划、领导和支持下才做出来的。

领导支持很重要,没有领导的支持,任何工作就无法开展。但执行负责人的主动负责精神也很关键。就拿养猪这事来说吧,原来的饲养员觉得养猪没前途不想干了,他又动员复员兵郭树清来干。饲养员晚上不能离开猪圈,得看着猪。父亲怕他晚上冷,就把军大衣给了他;怕他晚上寂寞,就从家里找些书,让他晚上读书解闷儿。猪圈起粪是又脏又累的活儿,父亲就带头帮着饲养员起猪圈,没有端一点架子。那时,厂里的猪养得非常好,每周都杀一头,增加食堂的肉菜。最早盖的猪圈在山洞跟前儿,后来扩大面积,在十间房那边又盖了更好的猪圈。等父亲调走后,养猪的问题越来越多,最后养猪的事就黄了。后来我就想,世上的很多事其实没有难易,就看你是不是用心干。父亲在用心这方面,够我们后人学一辈子。

父亲的大事和小事

父亲这一辈子是属牛的,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吃苦耐劳在他那儿是常态。在他心里,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必须要干完还要干好;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暂时解决不了也没什么。这种想法和原则跟了他一辈子。

那次因为买土豆伤了眼睛,从北京301出院以后回到厂里,按医院要求必须定期到蓟县269医院复诊,做后续治疗。有一次,本来约好了车拉他去医院,后来车队因为别的事把车派出去了,他也没当回事没说什么。后来我知道了非常生气,就跑到车队闹了一通:我父亲为了厂里把眼睛都搭进去了,你们为什么就不当回事呢?说好的车为什么没有了?后来父亲还数落我,说我不应该跟他们闹。

对工作的事他就不是这样,而是非常上心,全力以赴。1976年地震的时候,原来的房子不敢住了,厂里给单身职工和家属区的家庭紧急搭建防震棚。为了全厂职工都能尽快有地方住,父亲没日没夜地连续工作,连着三四天都没回家,一直在现场盯着。直到全厂防震工作完成的差不多了,他才回家踏实地睡了个整宿觉。这样的事太多了。

不争名利一辈子

父亲的工作琐碎操心,又事关职工的切实利益,矛盾自然就少不了。矛盾不平衡免不了得罪人,为工作上的事,母亲没少跟父亲争吵。说起来,我母亲也是个有本事的人,我非常佩服她。母亲和父亲是亲戚关系,母亲的婶子是父亲的姑姑。母亲在石家庄时,在学院工厂当过车工,又做过统计。在经济困难时期,她响应党的号召回了老家农村。一年多以后,又响应号召,不在家里吃闲饭,重新回到了石家庄,考进了房管局。后来因为孩子小没人照顾,就辞职在家看孩子。等孩子大了一点,她又考进了五金批发部。在五金批发部一直工作到随父亲来兴隆。

七十年代马洪成与妻子刘素华

摄于六四四四工厂家属一区家门口

母亲一直支持父亲努力工作,家里的事几乎都是母亲操心。她很少因为自己的付出和劳累跟父亲抱怨,但她却始终为父亲的待遇抱不平。按父亲的资历,调到兴隆应该是副团级,参照刘政委的职务,父亲也应该是副厂级。父亲从石家庄调到兴隆,职务不仅没升,反而降下来成了科级。母亲因此始终为父亲感到委屈。父亲对此不能说没有一点想法,但他始终坚持不影响工作。父亲赞成党的干部能上能下,党员必须得服从组织决定。他认为党员不管任什么职务,不管干什么工作,都得干好,不能干不好。父亲说过,想想牺牲的那些战友,又有什么好争的呢?

七十年代马洪成摄于兴隆六四四四工厂家属一区家门口

父亲离开我们好多年了,作为女儿我始终忘不了他。我忘不了他的音容笑貌,忘不了他的一言一行,忘不了他对我们的教育,忘不了他对我们的殷切希望。我在六四四四厂工作到了最后。调到六四四四厂的合资厂后,我先管过毛坯库,后来管采购,大到厂里的原材料,小到办公的铅笔,都是我负责采购,从未出过差错。父亲是我最好的榜样,我向父亲学了一辈子。有时我仰望蓝天,经常呆呆地想起父亲,假如再有来生,父亲,我还做你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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