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住他大腿根儿,你的裤带为啥那么松?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罗良文说,这个地方好看着呢。三先生想跟他说说石门垭的过往,刚说两句,班车来了。

一般的垭口,差不多都有棵大树,树下散着些石头,方便人坐下来歇脚。一般垭口没人家,风大。石门垭也不例外,也是大树,不止一棵,有三棵团团长在一起,叫娑罗树。只是,石门垭还住着几户人家,垭口还有一亩大小平平坦坦的场面。最为难得,垭口有一股泉水,从石缝里突出来,又沉着又喧闹,落在潭里。潭嫌水多,朝外流,这般有了一条浅溪,嘎嘎声起,几只鸭子。

石门垭确如石门,只是石门开得宽,像个八字,三先生的院子就在那一捺的收笔处。他写过一首诗,后两句是,天生石门不用荆,牛羊菜瓜两厢分。倒也形象。三先生祖上除了栽了三棵娑罗树,一院子房的东西山墙外头还栽了斑竹,原来要它们防风,如成了大竹园,这般一院子房卧在竹林里,只是门口一根竹子也不让它长,透着门户。

老早以前,唐家开铺子,歇客,自然也卖饭。客人不想买饭,想自己做也行,唐家盖了几间灶房,在八字一撇那边儿。水现成的,柴现成的,油罐盐罐就在灶台上。古来能开铺子的地方,都有些讲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是一个,恰好是一个。唐家铺子就沾了恰好的光,从东头小安镇到这里四十里地,赶牲口挑担子,吭哧吭哧上完二台子坡,腿肚子都上硬了,看见唐家铺子,立时泄了气,再说天也晚了,歇一夜,赶明儿松松泛泛顺脚路走十里地就到了小河口,把生意做了,再弄点新货,回来还在铺子歇一夜。古来小安镇逢一四七的集,米街逢三六九的集,时间正好挪腾,还有一些山货客不赶集,就扎在铺子里,等着岭上的人下来。后来公路修上来,没过年,好多人在公路边上打房庄子,盖房,比原先更热闹了……

班车看不见了,三先生还朝着小河口的方向瞅,谢菊说,二哥,你撵啊?三先生收回眼光,跟着谢菊回院了。

谢菊这才发作起来,死掐三先生的大腿根。三先生痛,但咬牙坚持,不挪身子让她掐。谢菊到底还是不掐了,说,人家男人死了两年了,我走,你把她接回来!三先生说,四妹,我也是才晓得犯了事,手掌大个地方我犯了天大的事。谢菊上十天没理三先生,只是三先生六十大寿来了,得预备酒菜,这才说个一言半语的。她问准备五席够不,三先生说不够。八席咧?三先生说照十席办,东西按十二席的准备,超广些好。她嘟囔一句,平时有事好请帮手,这过寿请帮手,好像喊人送礼一样。于是,她打电话,枝子小玉小米都留了村里某个人家的电话号码,那时电话不多,请人家跑几步传个话,人家也乐意,那时传话要多少要收点跑路费。原本要来拜寿的,提前两天,七月初六来就行。

娘儿几个在厨房忙着,笑声不断,这让三先生紧张,四妹是个直性子,出了那宗事,她寡口不提,这不正常,纸哪能包得住火?按三先生的想法,四妹应该跟女儿们说一声,这样心里有个准备,就像饭做夹生了,吃到肚子得用时间消化。莫非她想着家丑不可外扬?三先生觉着这不是家丑,当然也不是家美,哪是啥咧?三先生想了半天,觉着这是个家事。

这些天,三先生一半激动,一半慌张。马金水看出来了,问先生心里有事?他答,有一点儿。没下文,马金水也不问,说一声将军。三先生盯着棋盘,专心下棋。那盘棋走得少有的壮烈,马金水剩一个士,三先生剩一个卒。走了十多步,走油了,和棋。三先生不停地叨叨,我有一个卒,我有一个卒咧,我有一个卒啊。

七月初八天刚亮,柯小松让小车送回来。小松干部当成了不说,干了一阵青年干部,换着干了几年文书,升了,当上副镇长。小松下车就让司机回去,镇上就一辆车,怕书记镇长急用。小松张罗着给堂屋挂了一幅字,说是书法家写的,一个大大的寿字写在红宣上,堂屋好像一下亮敞了。小松问三先生,爸,字咋样?三先生说,好黑。二人笑起来,正好谢菊过来,咳了一声,三先生的笑容顿时收了,小松惊怪了一下,嘿,老头子还怕起人来了,他朝母亲做个鬼脸,母亲虎着脸,没理他。

小松回来不久,三先生五个堂侄儿各自顶了大桌子来,家里有两张,又问西边的邻居借两张,院子摆了。

确如三先生所料,客不是不少,是多。有一群客他没想到,小松草家川柯家来了二十多人,他堂叔堂伯,姑姑姑父,还有堂兄堂弟,这些客轻易不来,一下集中起来就隆重了。这般,远客十桌坐满,女儿女婿外孙,大舅哥小舅子妻侄,堂弟堂侄徒弟马金水夫妇四邻等等,都没上桌,等下拔。三先生是主角,坐得四平八稳,客人要敬他酒,他浅尝即止,如果再劝,几个侄儿顶上代酒,再有柯小松,胡枝子小玉小米女婿挨桌敬酒,一时欢声笑语,按马金水说,这真是喜气洋洋者也。

酒席按旧时官席办的,先是八个果盘,再是八个凉盘,再是四个炒菜四个汤碗间隔着上,最后是十三碗下饭菜,摆成花的样子,这席面有叫八大件子的,也有叫十三花的。饭上两样,米饭,米汤,客人想吃啥就吃啥。

谢菊是热菜上过二道发声的,她站在门槛上,嗯嗯,嗯,她清利索了喉咙说,吃好喝好啊,今个儿是我屋的二哥六十大寿,这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活到六十岁可不容易,亲戚朋友啊,团转邻居啊,都看得起了!按说我这老婆儿不该逞能,有个事情非得说一声,得靠大家伙儿出主意。

说到这儿,十桌子客都放下筷子酒盅,谢菊又嗯,嗯嗯,清了清嗓子说,这个实在是个高兴事儿,二哥有后了。

谢菊停顿了一会儿,先前说话的,都闭嘴了。她接着说,前些时,牧河关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娃来,多余话不消说,那娃跟二哥一个壳儿没走样。二哥也认,十几年前,二哥让公社抽到林场时跟人家好上的,没两个月,二哥就回来了,二哥也不知道人家驮了他的肚子,这十几年,二哥也没去过牧河关。那妇女也没有找二哥,娃大了,人家男人看出来了,为啥,跟先前两个娃不像,也不像他妈,也不像自个儿,那就像一窝本地白兔子里头有一个安哥拉长毛兔子,哪个男人能窝得住这个火?屋里没人,那男人过去骂那娘儿一句,过来蹬一脚,这娘儿不好过啊,那妇女是个硬角儿,人家跟男的分开另过,前两年,男的一口气不来,过撇了。人家能忍啊,可四转的人哪,嘴里就没个正经的,老跟那娃说他是个黑耳朵私娃子,没爹的玩意儿。那妇女才领着娃到屋来了……

这事儿,这一院子的人都是头一回听说,个个目瞪口呆。马金水只是愣怔了一下,就把巴掌拍得叭叭响,一向好口才的他,硬是让一口气憋得面皮红通通的,终于憋出一句,老天开眼,开眼!

不想,三先生小舅子谢颂跳将起来,扑到三先生桌前,指着他的鼻子骂,畜牲干的事儿!

谢菊大喊一声,让她老弟闭嘴,姐家的事轮到你张嘴?咹?谢颂慌忙收了手指,退到一边。她说,我的话还没完,这事儿摊开那个掌柜娘子头上,谁都不高兴,这不是裤腰带一松的事儿,这半个月,我就想着那妇女说的一句话,人家来不是要钱,也不是来找麻达,就是让娃知道有爹。人家说,我确实不要个脸,可娃干干净净的。我想着人家,了不起。我又想着二哥,也了不起,我带着三个半桩子娃来,二哥高高兴兴把娃养大了,二哥多能行的人,当长工一样的养娃。他图个啥?他啥也没图着,想着有个娃在跟前,个个都走了,这也不怪娃们家。图个孝敬,这倒是图到了,也不是啥了不得的事,人的本分。这个场合,我逞能说出来,不是说二哥不该,是想请亲戚朋友出点主意,招呼着那个娃,那个娃叫罗良文,将来叫他姓唐,我们就是死了,也是个心安……

谢菊这一番语说得入情入理,本来六十大寿喜庆,忽然多了这个意外惊喜,个个开怀痛饮,三先生总算放开了,喝着喝着就豪迈起来,烂醉如泥。下午,小松的一群同僚来,他压根儿不晓得。

三先生意外有子,柯小松最初脸上也有点挂不住,听母亲那样一说,立刻释然。他在牧河关镇,那赵小英母子就在牧河口,离镇上也就三里路,他说去了解了解情况。隔了几天,打电话给母亲说,赵小英确实跟罗良文另过,住的老房。赵小英还有两个儿子,比罗良文大得多,各自盖了新房,都成家了。老二脾气好些,忙活时还来帮一把他妈。老大脾气倔,经常骂他妈老母狗,欺负他爸,欺负他们罗家,这在牧河口村成了笑话。又说,罗良文在镇上念初二,听班主任说,学习不错,脾气大,还会打架。

谢菊说想到牧河口人家屋里看看,问他合不合适?小松笑了说,没啥不合适啊,叫车来接你。母亲再三不肯,说去牧河口不会到镇上去的,不是坏事,也不是啥好事,免得别人笑话你。小松说,不要紧,我姓柯嘛。他这句话让母亲怔了一下,不过,也没说什么,只是坚持自己去,自己回。小松不再坚持。

三先生醉酒一天,醒酒一天,到第三天算是完全醒了,拉着谢菊的手呜儿呜儿的哭了。谢菊没抽回手也没笑话他,也流了两行眼泪。她说,二哥,原先你喜欢说活够了活够了,回头莫说了,你看那娃才十三四岁,你最少也得活到八十岁,咋也得看着他成家才好。

三先生说,你陪我活嘛。谢菊说,活久了是个祸害呀,这些天我还想着跟你离了,你看我的任务早交待了,一个孙子一个外孙子,三个外孙女子。女子跟女婿看着还团结,儿子跟儿媳也看着好,我满意嘛,我跟着女子过也行,跟着小松过也行,不跟他们过也行,我回草家川,老房还在嘛。我又想着舍不得离,咱两个是半路夫妻,跟别的半路夫妻又一样,咱两个先前还是亲戚嘛,这待一起,一晃老了,争过几句嘴,可红脸的时候少,二哥,你是个好人,心大,啥事也肯让我。想着要离,心里也空落落的,你这大半辈子,这垭里垭外,谁不晓得你是个光棍,我怕丢你的人。唉,想来想去,我只盼着早几年死,赵小英比我小好几岁嘛,到时候你跟她也过几年日子,对人家也是一个交待嘛……

说着说着,她呜呜儿哭了起来。三先生跟着呜呜儿起来,两个人像小孩,结结实实哭,哭得嘴巴朝这边儿瘪了,又朝那边儿瘪。(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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