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我30年 - 天上的一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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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想写篇纪念我娘的文,久久未能如愿,今年她离开她的孩子们已经三十多年了。在自己出差少有闲暇之际,断断续续完成了一个儿子早该写下的文字。
(一)
母亲八三年过世,享年不到五十。身残意坚,豁达乐观,善良率真,心灵手巧,吃苦耐劳是她显著的品性。
也许是因为早产生下了我,加上那个年代的艰辛,抑或还有丧子之痛的折磨。当年正值大跃进,她在月子里还要起早贪黑去参加劳动,以至于喂奶的时候睡着,未满月的哥哥就在她怀中窒息而亡。
未亲身经历过的人很难想象:丧子之痛对于一个母亲的摧残,更何况是一个与父亲尚未谋面的幼子。从那以后据说母亲身体就一直不太好了,我的第一份记忆,就是在上海的住院病房,爸爸带我陪妈妈住院开刀。
五年前,我因工作关系调动到上海,得闲便去看望母亲当年的同室病友,慰藉内心对母亲的怀念。每年清明季节,我们全家十几口人都会回老家,在她坟前祭奠。平凡而伟大的母亲,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上德不徳,是以有德。
(二)
有几件记忆深刻的事,母亲的人品,性格从中略见一斑。
在上海住院期间,同室病友中有一适龄美女,爱上了住院主刀大夫。她经常在我母亲被窝里悄悄倾诉爱慕之情,有时还让妈妈充当邮差。在我母亲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好像还帮美女室友塞了纸条给主刀医生。结果这一插曲让他分了神,手朮缝合时留下一块纱布在娘的腹内,导致术后高烧不止,让娘饱受了二次苦,取出纱布后方才恢复正常。
按照医院规定,如家属追究事故,医生势必要承担应有的责任,但妈妈坚持不让爸爸申诉。妈妈住院期间与病友及医护人员关系融洽,与病友分享她最爱吃的橘子、香蕉和从家乡带来的农产品,那副喜悦之情,我至今记忆犹新。
(三)
对母亲最愧疚的一件事,成为在脑海中永远挥之不去的一个画面。
一九七八年的冬季,那天飘着小雪,为了应对高考,我天天挑灯夜战,躲在信用社存放保险柜的房间里补习功课,寂静地夜晚。"当、当、当",我被急促地敲门声惊动,心想不过又是妈妈催促我睡觉,大喊一声"烦死了!",果然没声了。我随机打开房门,只见窗台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不远处是妈妈的背影和地下一串不归整的脚印,我的眼眶湿润了。
那时她老人家,风湿病致使右手不能伸直,只能用不太零活的左手做事,走路也一拐一拐的。她是冒着风雪走过近五十米的院子,用左手端着大碗面来送给宝贝儿子,换来的却是我的大声抗议,可她连一句话都没说。此情此景至今我仍历历在目,每当忆起,都深深感动于母爱的真诚和无怨无悔。
(四)
记得上小学期间,我们家二间平房的屋顶上以及我的小床下面,都堆满了布料和棉卷。我娘是当地有名的裁缝,大队和公社的领导都喜欢穿她做的衣服,大伙异口同声地评价:"合身"。她甚至不用量体,只是看看本人就可以做出令他满意的衣服。
久而久之,找她做衣服的人太多,尽管有姐姐帮忙也来不及交付。于是娘收了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做徒弟,公社领导又专门找了三大间门面房,就地组成了缝纫社,这可能是妈妈一辈子,当的最大的纺织企业领导。
在我记忆中,那个时期她是最快乐最充实的,小小缝纫社常常笑声不断。那也是我最舒坦的岁月,由于她忙,没时间处罚我因打架而遭到的乡亲们地投诉;我还可以乘她不备,从她口袋偷一毛钱去买香瓜、凉粉或二老妈子的花生。尤其更高兴地是小商贩知道我的底系,时常可以先吃后付款。为了弄到钱买好吃的,我干了不少坏事,当然忙碌的她也就不可能知道了
(五)
一九七九年我家从包集镇搬到固镇县城,我也如愿以偿考入上海纺织工学院。
大学第一学期回家,给妈妈买了个录放机,供她放音乐听戏曲。第二学期我带回一台电风扇,让她夏季有风凉。我们家是最早买电视的,妈妈也特别喜爱看电视。
我爸和两个姐姐都在银行系统上班,我大学有全额助学金资助,家庭经济逐渐改善后,我们尽可能创造条件让她精神上多享受些,以減少病魔缠身的痛楚。可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內脏几乎都不好,脾切除大半,肝硬化,肺气肿,胃还有炎症。最可恨的是风湿关节炎让她的手不好劳动,胸部高高隆起,腿脚肿大,走路一瘸一拐,因手臂弯曲伸不直,我甚至见过她用牙咬拿物品。即便是这么多病魔纠身,我在她脸上却从末见过痛苦的表情,她只要和别人聊起我,总是眉开眼笑。对我的关心与终身大事的把握,一刻也没放松。
大学二年级暑期放假在家无事,同院一个比我小两岁,活泼的大眼晴女孩常在下班后到家里找我闲聊,久而久之,彼此有了好感。频繁见面,被平时不太细心的妈妈看出端倪,她非常机警地在我们快要有肌肤之亲之前出现在我们面前,绝不给我们犯错的机会。
那个时代,男女连手都不能相碰,亲吻就意味着婚嫁的承诺。知子莫如母,她知道我想在家里找女朋友是为了能更好地照顾她,她态度明确而执着:不可以!我绝不能让她在不开心中度过为数不多的时光,于是我们俩人打消了继续交往的愿望,一段初恋的感觉化作几页日记留在记忆之中,而那个假期也在愉快地心跳中平静结束了。
(六)
在她病情不断恶化的日子里,支撑她生命的精神动力是看到我成家立业。
在去逝的前半年,挂在她嘴边最多的担心,就是因我太老实找不到媳妇。有一天我去县医院看她,她又重复地说她死不瞑目,怕我找不到老婆。我情急之中夸下海口:“明天就给你带一个回来!”她乐呵呵地说我吹牛。没办法只好第二天跑到蚌埠医学院,和现在的老婆 -- 当时的高中同学磨了六七个小时的嘴皮子,才说服她去见妈一面。见到娘和准女友细说我童年趣事时开心的样子,我由衷敬佩她的乐观和坚强。
要知道,那时癌细胞己侵入她的胃部,她要靠打止痛针才能平静说话。娘终究没能坚持到了却心愿,在我离毕业工作还有近两月之季,不到五十岁的她,熬干了生命中最后的一滴油,静静地走了。那天我早晨醒来,她无声无息地躺在我身边。摸摸她的手还是软的,但呼吸不知几时停止了。没有一句遗言,身上没有一毛钱,就这样,我亲爱的母亲走了。
写到此,我泪流满面,望着飞机窗外朵朵白云,任凭泪水流淌,妈妈您在那儿么? 云英,平凡的名字,天上云中一定有一片是您。让我永远传承您的善良和聪慧,祈祷您在天国安康!
后记:
妈妈其实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人,文化程度小学没毕业,个子约1米6,眼睛不大,鼻梁略遢,上身单薄,下身结实,属低胸肥臂型。一生除当过没多久的缝纫社长外,没有正式工作,更谈不上社会地位。
可接触过她的人为什么都能深深被吸引,不仅非常尊重她,更视她为知己和朋友呢? 在家里无论是爸爸家族的大爷叔叔,还是表哥表姐,只要提到"她三婶",那是绝对服气,从心底佩服。
小时候我们三姐妹是跟妈妈在姥姥家居住,何集一条街,任何家长里短之事只要云英出面,大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舅舅家有事,听到最多的是"找你姑娘去","我找俺小姐评理","云英说的对"。记得当时新任公社书记太太,个性很强,因为"太好熊人!"打牌时没人肯和她搭裆。可她就爱找我娘玩,俩人走路头搂住头,潘姨咯咯的笑声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现在潘姨的孙子见面喊我干爸,可见她们交情之深厚。
小时候我们二小间的家里用庭若市形容一点都不过分。我把一姑娘鞋扔出门的举动,至今家人提及就乐。经常到家里的有一肥女,无论坐着还是站着,总有一条褪抖个不停。我第一次见到她在我家就忍无可忍,一怒之下把她的鞋脱下扔到门外。可她竟然是妈妈的忠实粉丝,有空没空就往我家跑,只不过见到我回家便立马走人。
最逗要数我娘的一位晚辈侄子,他亦日后成为我爸工作单位县农行的行长;见到我娘总是嘻笑亲切地喊"我姑娘",完全和在我爸前领导式的矜持判若两人。我娘在上海住院期间,当时何集人心中最有学问的上海交大学生,有空就跑去医院,对我母亲尊重有加。在朋友亲戚前如此具有感染力和人格魅力的人,对我们姐弟三人前有时却大可不同了。
放学后,大姐大多数时间踩缝纫机,二姐洗衣服或打扫卫生,我是能跑就跑不轻易回家的。我母亲裁衣用的竹尺子经常劈裂开,大多数时间是二姐屁股反作用力的结果;我们家的洗衣板被跪裂了几个,我的膝盖估计也记不清了。从现时的角度审视妈妈,之所以别人喜欢她,从心底敬她,我想最主要因为她宽厚待人、无私奉献、热情好客。乐观的生活态度,公道正派的做人风范,加之诚实善良的品格,及幽默诙谐的说话方式,一并构成她独有的人格魅力。
用古人总结中国人之精神 -- 道,德,仁,义,礼五个层级来分析,我母亲至少具备后四点。也许是人间修行在当今难以成道,所以她早早离开世俗。化做天上一片云,俯瞰苍生,保佑子女亲朋和所有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