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冰:解玉峰老师印象
我正在准备家人的早饭,丢下灶上实验了一半的饼,叫醒迟睡的妻子:“解老师去世了。”
妻愕然:“年前,病情不还是很稳定吗?”
解玉峰教授
这一天是2020年3月1日。虽然从得知他生病的那一天起,就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消息来时,依然晴天霹雳,猝不及防。
3月1日,常规意义上一个学期的开始,一个老师的人生就此谢幕。
旋即,文学院的讣告;旋即,一些朋友向我确认消息,宛寄哀思。
有毕业的硕士师妹发圈说:“我是一个没有老师的人了……”
51岁,天不假年。
解玉峰老师是我的博士导师。
硕士毕业之后,有过两次报考北京大学博士研究生的经历,都因为英语成绩不佳无果。于是,搁浅了学术,校雠刊梓,混吃等死,一晃,蹉跎了十余年。再次萌生读书的念头,既是为了满足女儿小小的虚荣心,更是厌倦了写字间朝九晚五的社畜生涯,决心想要改换头面。
沉溺京剧廿有余年,妻为我计,莫如试试南大的戏剧,一来南大戏剧根红苗正,二来南大英语自由度高,三来能尽己长。彼时的现当代文学“本工”,已经对我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不如另选一个自己喜欢的行当。然而,我对南大戏剧学科的情况完全不熟悉,更不知道都有哪些导师可以选择。咨询了董老之后,我决定报考解玉峰老师。
解玉峰教授在做学术讲座
于是,打电话,接洽,并且约见了解老师一面。
那是一个工间偷闲的中午,地点在鼓楼老校区附近。走到我对面的这位先生招呼我的名字,清瘦,单薄,有一张白得醒目的脸。他并不是一个行动十分敏捷的人,穿一件略大一号的外套,提着一只不新的皮包,四角有些磨损,缓缓地走来,轻轻地坐下,慢慢地讲话。
简短的寒暄和自报家门之后,我就眉飞色舞地倾倒着自己未来的志向,以及二十多年来的全部看戏心得,殊不知今天看来,没有一句话切中肯綮。解老师并不多插话,也不批评,只是眯起眼睛,微笑地看着一个外行人自说自话一些外行的话,间或谈一下民族戏剧理论的构建。及至我提到打算辞去公职,脱产读书时,解老师认真地说,这个决定太重大,千千万万要慎重,一再嘱我要慎而又慎。
我自鸣得意地完成了一次重要的社交活动。
《20世纪中国戏剧学史研究》
总之,那是一个阳光格外清爽的深秋,绵延的中央路还没有展露萧杀的节令,紧凑的车鸣混合成杂乱的秩序感,让人觉得充满力量。
之后,就是准备成绩单、推荐信之类的报考材料。有问题的时候也通过电话,他正在出席一个国家项目的立项答辩。
他给每一个报考的考生,发了一封有关复习资料的邮件。
春暖花开的季节很快就到了,我分不清杜厦图书馆前面道路两侧的花朵是梅还是樱。
出乎意料,并没有费太大的周张,我竟然考取了,由此拜入了解门,在人到中年的时候,仿佛生活的一个新的转弯。
《诗词曲与音乐十讲》
解老师打开了我鄙陋的视野,才发觉戏曲史研究如此的别开生面,一个戏迷在此前耳熟能详的理论、观念、概念都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才发觉戏曲史研究是一片肥沃的土地,亟待开荒。
他的博士课程被安排在第一年的第一个学期,并不热闹,稀稀落落,五七个人,除了我们三个弟子外,多是旁听。一个学期下来,逸夫楼教室的窗外半晴半雨。无论晴雨,他总是准时站在讲台上,打开电脑,播放着蓝色的ppt,讲着他的词乐、曲唱、结构和脚色制,讲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整一性和类型化,讲着中国传统艺术的文士主体,讲着他对众多研究者不能实事求是的费解。
每至兴起时,他便拍起板来,唱上一句半句曲子,然后不忘补上一句“我嗓子不好”。但更多的时候,则是讲着讲着,略作停顿,然后微微侧头凝目,淡而坚定地询问:“这可能吗?”
“这可能吗”,声犹在耳,灌顶醍醐。
《元曲三百首》
解老师出生于山东日照,师从俞为民先生。俞先生是钱南扬先生弟子,钱先生受业于吴梅先生。但在学术思想上,解老师追随浙江的洛地先生。洛地先生的著述或观念,贯穿在他各个场合的言论中。
因为同住江宁,每次读书会后,我都与解老师有一段地铁的顺路。路上,他总会解答我提出的种种不靠谱的问题,或者把自己目前所做的事情拿出来“考”我。我视此为学习的“小灶”。一次晚归的路上,老师问我:“我与洛地先生的理论区别是什么?”随后,他解释说,洛地先生着眼于整体性,而他的研究强调整体性中所不能覆盖的个体性,可以说,一个是现代性的,一个是后现代性的。
我被戳中了。
他在引领我思考更为广远和宏观的框架,超出了单纯的古典戏剧史研究的本身。建立视野和格局,然后才是观念的建树和理论的信守,之后才是具体观点和材料等等技术层面的细枝末节。
解玉峰教授与学生一起游览
视野格局,乃见胸怀。
这一夜,中大路上的灯光在泡桐树叶间斑驳,偶然落在老师的脸庞上,勾勒出一个学者的轮廓线。
我想,这是我短短从师学习中最为受益的一夜。
跟随解老师学习古典戏剧史,我的志趣偏于花部戏,这是老师治学中不常或不屑涉足的。但这不意味着老师不擅长,只是精力有限或志不在此,但是偶为的几篇文章,都指向了花部戏研究中的重大问题。
他不强拉我入雅部研究,而是充分尊重我的个人选择,入学之初就帮我拟定了论文的大致题目。他说:“京班生存的商业背景××的论文可以看。这是外因,你要谈京班本身,为内!你写好,可以不朽的!”
《花雅争胜:南腔北调的戏曲》
恰因志于京剧,所以我一直不会唱曲子。南大的曲社有声有色,可惜与我缘浅。小师姐们安慰我这个老师弟说,大牛们都不唱曲。我无甚像样文章,自非大牛,只是懒而已。入学前,被解老师延入2018年的端午曲会,忠实地坐在窗边当耳朵。读书会若有空暇,老师也会组织大家唱上几支曲子,我问老师能否唱皮黄,老师总是说“算了吧,节省时间”。
后来,在许莉莉老师的课上,勉强顺下来一支《长生殿》的“北石榴”,读书会上试唱,唱到最后,我与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老师笑得最为灿烂。天祐说:“这是马派的《长生殿》。”老师不止一次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嗓子好,可以学学《弹词》,适合‘老生’。”
2018年的中秋,老师请我们去家中小聚便宴。我带了一瓶酒,同门们也带了酒和水果。老师在家中,备了月饼和“紫燕”的夫妻肺片,如果不够,还有他妈妈做的粥和包子。他说,自己的饮食一直偏山东的习惯。然后,指了指堆在客厅墙角的压面机和豆腐机,说自己在家就可以做面条,做豆腐,这是过去老家“小地主”的生活。
雅谈佐酒,唯师友之欢可对圞月。
2018元旦同期曲会合影
席间,我高谈阔论着皮黄的演唱和念白,如何归韵,如何穿鼻,等等,老师笑眯眯地看着,听着,我记得眼睛里充满了光芒。
然而,曲子,我终是未学,以为时间长久,总有闲暇,再请老师为我细拍不迟。
世界就是这个操性,你以为还有然后的时候,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上帝掷色子,我们永远押不对他的大小。
名为导师,解老师只比我大一轮,宛若兄长辈。离职读书,坐吃山空,偶尔会接一些案头方面的零活。老师每问近况,我照实回答,他就格外关切地问:“房贷还完了吗?”
平日里,照管陪伴小孩,每天夜里九十点钟,小孩睡后,才有时间读书写作,睡觉往往两三点钟。第二天若有课,早上七点就必须起床,乘两小时地铁,才能按时赶到仙林。老师总是对我说:“不容易啊,不容易!”
学问固然重要,但在老师眼里,安身立命才重于泰山。
《花间集笺注》
安身才能立命,老师常说:“不要熬夜,身体最重要,做学问,来日方长。”
来什么日,而且方长?
斯人已逝长休已,世上再无解玉峰。
上到博二,盘算着解老师会在哪天组织新学期的第一次读书会,可是久未见通知。或许在等新入学的师弟师妹们报到吧,我这样想。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老师突然卧病,而且无声无息,谢绝外界打扰。
中期,开题,乃至论文,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呢。
解老师说:“我的命和运都没有到,应该可以渡过这一劫。”
云淡风轻,仿佛描述一个戏文中人。
解玉峰师教授生前微信朋友圈
老师家人力有限,老母八十余寿,妻子异地教书,孩子高中在读。实在轮转不开时,我就奔往医院陪床。临床的护工在照护一个腿脚略有不便的老爷爷,我瞥了一眼床头,90岁,硬朗。
我和老师家人或护工做过交接后,老师满脸笑意地说“到这边来,我们聊聊天”,就像一个偷偷违反课堂纪律的小学生。我弯下身,听他倾泻着对脚色制,对京班,对流派,对花部戏等等的主张。
据说治疗有效,病情稳定。在他的身边,一直洋溢着乐观的情绪。人们紧张的心情,得到了稍稍的舒缓。
七八年没回老家过年,今年打算回去。节前临行,我对老师说,等过完年回宁,再来看他。谁知,刚刚回到东北,全民禁足。
春节期间,老师在微信上嘱我们全员做好防疫。
我想着,一切总会变好,春天总会到来。
是的,春天终于跌跌撞撞地来了,该开的花却一直没有开。
解玉峰教授在答辩会上
猛然想到,两年前台湾方面曾邀解老师出席今年曾永义先生的庆寿活动,孰知两年后的今天,皓首的曾永义先生犹健,而青葱的解师难永。
人到中年,经历过一些苦辛,早已看过,看惯,也看淡了人世间的生生死死。我以为自己早如群氓般麻木而卑微地匍匐在这个巧取豪夺的世界,不再热情,不再哀悯,不再会为雨滴掉落心房而悲伤。然而,消息的到来还是令人黯然沉痛。
有时,我会停下手里的事情,思考着关于生命和生活的意义。我会思考上天为何习惯将纯粹的人带走,思考一个中年男人的逝去对一个家庭的灾难,思考着大道未得尽传的一声叹息。
从此,程门无雪,子安夭材。
此时,我只想喝一点酒,唱一支低沉而迂回的歌。
除了接受命运的安排,我们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
所谓的命运,不就是造化编写的戏文,脚色用尽的时候,匆匆下台吗?而有些脚色过场虽短,却唱出了一套流传千古的曲词。
解玉峰教授讣告
然而,我还是觉得幸运,萍水相逢,恩深似海。
解老师缓缓地走过了我的电脑,走过了我的眼睑,走过了我的睡梦,他淡淡地走过,淡淡的,淡淡的,不声不响。李昌舒老师说,他“像阵微微吹过的轻风,淡不可及”。
他淡淡的脚窝,在我们的心中,踩出了重重的痕。
好人也许会平安的吧?有时以一种告别的方式。
谨以此文,悼念我的恩师解玉峰先生!
2020年3月9日夜
于“三大不了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