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坛上记事——五芳斋
原创 cslidi 常熟记忆 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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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门坛上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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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31日，我应邀来到中山南路濮筱兴老先生家中，听他讲述南门坛上五芳斋的往事，并拍摄了部分他父亲濮祝萱留下的实物档案。
濮祝萱（1912年中元—1991年端午），曾用名濮生度，江苏武进人，原公私合营常熟市（注1）五芳斋点心馆负责人，特级烹调师。他早年在苏州学艺，擅长船菜、船点制作，以刀工娴熟、配料精湛著称。1946年，在沪宁线已颇有名气的濮祝萱来到常熟，租赁前坛街28号（注2）开办了五芳斋饭菜点心馆（与外地五芳斋无任何关系）。据濮先生回忆，当年五芳斋主要经营饭菜，馄饨、水饺、锅贴、馒头、汤包、烧卖、糕团等苏式点心。还做夜宵（有提篮外送服务），食客主要是坛上戏院书场夜戏散场后的演职人员和观众，根据客人需求能供应特色炒面、咸泡饭和炸猪排等。如果客人想喝老酒，就由小学徒去源顺酒店（注3）代沽。当年的南门坛上是常熟城区繁华之处，五芳斋的市口相当好，对面是长乐茶馆（后江苏旅馆）、东边是新都戏院、西边是得意楼茶馆，再加濮祝萱厨艺精湛、吃苦耐劳、诚信经营，至解放初，已成为常熟行业内佼佼者。据1954年祝钧华与濮祝萱签订的房屋租赁合约，前坛街28号房屋全部计13间连天幔，月租金人民币18万元（旧币），属于承租人的附属设施有，楼下门面装修、风窗、电灯、电表、扶梯等。
原想约濮先生去南门坛上实地回访，但他说：“有些东西要给你看，带去不太方便。”他说的是一只破旧的小皮箱，里面装着父亲自己整理的证书、书信等，还有几件实物，父亲去世后就没人动过。遗物中的水晶名字章，即公私合营常熟市五芳斋点心馆账簿上负责人的用章。还有一个木质“新芳斋”店号章，一方牛角名字小章，两头印面分别为濮祝萱、建华。濮先生拿出珍藏的《常熟饮服七十年史略》，翻到“附表三：解放初（1950年）统计网点，饭菜馆（四十八家）”，表中，五芳斋饭菜点心馆，所在地前台（坛）街28号，业主濮祝萱；新芳斋点心店，所在地北赵弄（注4），业主濮建华。我问：“在北赵弄哪里？”他说：“上海理发店隔壁，对面是天然池。”建华，是建国后流行的名字；新芳斋，在“常熟市福利公司（注5）（1956.6）统计网点”中，就没有出现。
1956年4月28日，常熟市商业局批准了第一批公私合营企业，其中就有五芳斋、山景园、王四、全家福、同丰、马泳斋、吉翠园等饮食服务业17家。据1956年常熟市福利公司颁发的“公私合营常熟市饭菜业领息凭证”，濮祝萱核定股额计人民币892.4元，年息率5厘（注6）。横向比较，饮食行业翘楚山景园菜馆老板周润生的股金不过5036元，由此看出五芳斋确实经营有道。濮先生告诉我：“父亲说，公私合营后反而轻松了。”我问：“为啥？”他解释：“五芳斋说穿了只是一家夫妻老婆店，经营不很稳定。南门坛上三教九流混杂，坛上老弟兄、黄狼党等经常来白吃、惹事。”之后，濮祝萱被任命为五芳斋点心店主任，西邻福兴面店（老板吴惠宜）拆通墙壁并入。我问：“当时前坛街、南新街转角的斜批门面（现星龙海鲜店门）是什么店？”他说：“老虎灶。”至于老虎灶何时并入，在南门坛上保护整治中拆出来的“国营五芳斋饭店”店招建于何时，濮先生也不清楚。
我说：“从您父亲的遗物中能看出，他在后来的运动中基本没吃苦头。”濮先生说：“是的。父亲一生谨小慎微，积极参加上级组织的各种学习、劳动，多次获得表彰奖励。遗物中的“1958年劳动记录卡”、“常熟市工商界第二期讲习班结业证书”和“开拓望虞河一期工程模范水利战士光荣卡”，即是证明。濮先生曾跟随母亲去大义望虞河工地探望父亲，父亲当时负责工地食堂工作。濮祝萱致力研究菜品的适应时令和创新改进，比如三年困难时期，食材匮乏，他以豆渣为主料做“狮子头”，用芹菜根做“面拖虾”，这些“以素代荤（注7）”的菜既有响亮的菜名，更是可口的美味，最重要的是不需要凭券供应。
濮祝萱虽然是五芳斋老板，但店铺和自住的房屋（前坛街32号）都是租赁的，除了门店装修、炊厨用具，几乎没有资产。他为人端正开明，公私合营后重新评定工资，父亲顾全大局，压低了母亲的工资，母亲为此埋怨了父亲一辈子，以前退休金是根据实际工资打折的。”濮先生的母亲沈琴芳，店里几乎没有人喊她名字，“好婆”是她的专用称呼，其由来无法考证。向街坊邻居、老吃客、供货商提起沈琴芳，知道的人不多，不过只要一说“五芳斋好婆”，就都知道是那位做事干练、劈脱的老板娘。“好婆”工作认真负责，年年被评先进。由于夫妻俩在同一家店里工作，因此濮祝萱都尽可能的把自己应得的荣誉，谦让给其他职工。
文革时期，君子弄改名新华街，五芳斋也改名新华饭店。遗物中有一张“常熟市处理文革查抄财务遗留问题付款单”，签发单位是“中共常熟市委落实统战政策办公室”，实付金额200元整，申请人是濮祝萱。我问：“这是公私合营的退款吗？”濮先生说：“不是。这是赔付被红卫兵抄走的我奶奶的寿材，给武斗中身亡的刘**（注8）用的。奶奶的寿材被抄走后，身体一直很健康，活到101岁无疾而终。
君子弄7号（左）老宅前向西望
让濮先生印象最深的是濮祝萱做点心的技艺，一个面团经他手，用竹签、剪刀等小工具摆弄几下，就能做成活灵活现的小动物或水果形状的点心了。有一次儿媳妇想吃糕，濮祝萱找了些米粉原料，三下五去二就在自家煤炉上蒸好了一块拉糕。家里还有很多西餐杯盏刀叉，是濮祝萱来常熟前经营西点用过的。文革后期，濮祝萱调到东风饭店负责做馒头。一起借过来的，还有第二饮服公司的、后来君子弄老破饭店的平老板。那时候，老百姓的生活水平还很低，吃点心还比较奢侈，可濮祝萱领衔的馒头，却是供不应求、天天排队。有一次，濮祝萱独自进冰库取食材，不料门被带上，把他关在了里面，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幸好没过多久就被同事发现了。随后，东风饭店就为冷库加装了紧急呼救等安全措施。濮先生总结：“出了纰漏就是事故，没出事情就是笑话。”
濮祝萱从东风饭店退休后，继续为饮服公司贡献余热，培训青年职工。在遗物中有一份“全国烹饪技术（江苏菜）培训班”学员名单，那是1982年，他为来自全国19个省、市、自治区的45名学员的授课留念，那是商业部委托举办的培训班，足见当年常熟烹饪水平之水准。遗物中有一份油印的师徒合同，其实濮祝萱收过很多徒弟，但最让他自豪的，是在古稀之年把毕生技艺传授给了青年厨师俞建平。濮先生说：“老一辈厨师只要看见（铲刀帮）年轻人上进好学，都开心的，会倾囊而出传授技艺。”俞建平曾跟随邑人王殊赴联邦德国大使馆，担任厨师长，后来回常开办了红枫食府。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山景园、王四酒家、全家福时运不济、奄奄一息，红枫食府就成了常熟最好的本帮菜馆。
濮先生小时候就住在五芳斋楼上，让他印象最深的是对面的熙熙攘攘的长乐茶馆，茶客多为商贾小贩和农民。门口早上摆有粥摊、粢饭糕摊。按说旧时饭店门外忌讳摆粥摊，但因为五芳斋最初不做早市，所以两边相安无事，卖粥的胖阿姨每每看见他，都会亲切地喊“小弟，小弟”。早市过后，长乐茶馆门外会有古董、旧货地摊，店内西侧有一剃头师傅设摊。我让濮先生复盘当年前坛街的店铺，南侧、五芳斋向东：渔光戏馆旧址；兴兴理发店，老板姓孙；源顺酒店，老板姓潘；黄家裁缝，俗称大衣店；新都戏院西侧弄堂里有住户，向南通到花园浜，东侧是戏院观众出口，戏院前开阔地上曾有康乐球摊，很是热闹；现在修收音机老王家，原是新都演职人员宿舍，里面厅堂西侧有台阶直通演出后台；杨启中诊所；穆家弄口现在馄饨店，原是（生铁）补锅店。
穆家弄、小横街口是花园饭店，规模宏大，向南一直通到花园浜，是旅馆、书场、茶馆综合体，老板戴继陆是出名的兜得转。穆家弄、前坛街转角是福民医院，向西多民宅；新都戏院对面夹弄堂口，东侧胡长兴馒头店，前坛街15号，老板胡厚生，隔壁曾开过租小书店；西侧四宜轩羊肉面馆（现新宜轩），楼上开设旅馆；机器铁工厂；长乐茶馆（后江苏旅馆）；电焊店，老板无锡人林玉书；和平理发店。和平理发店在前坛街、南门坛上转角，在成为常熟最大的理发店之前，北侧店址曾是张聚兴饭店，南门坛上4号，老板张永年；大观园馒头店，南门坛上3号，特色生煎馒头，老板张芝轩；再过去，就是后来的老三星副食店了。老三星右转是头门街，现在的平桥街六十年前分为四段，即平桥湾、南门坛上、头门街和小庙场。
坛上东望原前坛街
穆家弄西望原前坛街
濮筱兴老先生是“常熟记忆”公众号的忠实粉丝，经常在《南门坛上系列图文》后留言，于是才有了向我讲述五芳斋往事的念头。聊到南门坛上的现状，他说：“从前去长途汽车站、轮船码头，南门坛上是必经之路；南门外还有米厂、面粉厂和国家粮库，摇船进城交售粮食的农民，都会来坛上消费；四邻八乡农民家里办事，都要来南门坛上批发副食品。而现在，城市格局和商业模式都变了，只剩琴南老农民还保持着到南门坛上喝早茶的习惯。”濮筱兴老先生小时候就读于私立米业小学（后更名城南小学），作为一个老常熟人、老坛上人，他真心期待南门坛上的保护整治，能兼顾传承与创新、开发与稳定，再现常熟特色、江南风貌的繁荣市井。”
2016年7月重建天日的五芳斋店招
注1:据《常熟市志》载，1949年5月以常熟城区设市，市县两块牌子、一套班子，1958年4月撤常熟市。
注2：据《重修常昭合志》载，风云雷雨山川城隍神坛（俗呼坛上），东南为前坛街。前坛街即现在的君子弄东段（南新街至穆家弄），28号是现在的星龙海鲜东侧店面。
注3：《政协文史资料》第二十三辑《常熟绍酒店往事》，常熟人称供应堂吃的绍帮酒店为“热酒店”，老板多为绍兴人，主要经营绍兴黄酒……1957年初，实行公私合营时，南门的绍酒店仅存源泰顺和源顺，城内亦存太白和南记二家。。
注4：据《常熟饮服七十年史略》（以下简称《饮服史》）载，城区北赵弄有“上海六马路”之称，上海北海路俗称六马路，客栈、饭店、点心铺、赌场、烟铺、私娼、妓院密集其间，是一个藏污纳垢地区。
注5：据《饮服史》载，常熟市委根据上级指示精神，于公私合营前夕，批准成立常熟市福利公司，由蔡必荣、周润生任正、副经理。
注6：据《饮服史》载，至1966年三季度结束了定息的发放。自始，完成了企业公私合营的历史任务……常熟饮食服务系统批准公私合营的企业，核定私股资金总额108126.31元，人数131人。
注7：据《饮服史》载，“瓜菜代”是用蔬菜创制菜肴，“以素代荤”……以山景园为主，发动广大厨师和点心师傅，以丰富的烹调经验，共同探讨，共创制了一百多菜肴品种……编印成《以素代荤菜谱》，广为传播。
注8：《政协文史资料》第三十六辑《我所知道的68年3·10武斗》，有两位“五一六”，一位叫刘志军，省中高中学生；一位叫黄苏嘉，县二中初中学生……也在屋顶南面失脚跌下，当场死亡……事后，“五一六”在他们的总部公祭两位阵亡者……3·10武斗是常熟最后一次有人死亡的武斗。
前坛街28号五芳斋点心馆原址
前坛街28号对面是三层楼的江苏旅馆（原长乐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