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王伦之死(《水浒璅语》之二)
我们读《水浒传》,一般都会记得在宋江之前,梁山泊的领袖是晁盖,但一般也都容易忘了在晁盖之前,梁山泊的领袖是王伦。
《水浒传》之所以被命名为“水浒”,正是因为故事发生在原本属于王伦的这八百里水泊梁山。“水浒”的原意是水滨,第一指的是故事的发生地点梁山泊,第二指的是故事发生的环境,水浒群雄所处的位置是古人所谓的“江湖”。
“江湖”这个词古已有之,庄子说:“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但江湖最主要的意思则是与“庙堂”相对。
范仲淹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江湖是对立于传统的庙堂即体制之外的。所以一部《水浒》,从王进开篇,将英雄逐出庙堂去,当然是处在江湖之上了。
庙堂强调“礼”,“礼”是等级的意思,务必森严;江湖强调“义”,“义”的本义是适宜,需要用感情来衡量,所以必须权衡。换句话说,庙堂是有秩序的,江湖则是无序的。
但在现实社会中,庙堂的秩序常常被一些权贵打破,失去应有的公平,而江湖则在无序中用“弱肉强食”的办法维持了一种原始的公平,这可能就是社会的一种辩证法。
电视剧《水浒传》中王伦剧照
王伦这个人,原本是个不第的秀才,因为在体制内活不下去,所以弃文从武,跟杜迁一道上了梁山。北宋一向有重文轻武的习气。
对于王伦来说,弃文习武已经是一种堕落,而后落草为寇更是辱没了祖宗,稍后杨志和宋江宁可在体制里受辱也不愿轻易上山落草便是明证。
王伦的一生,节节败退,从退出体制到安于江湖,很像是我们今天最普通的就业者。对于王伦们而言,离开科举—官僚体系,来到江湖,只不过是对原有体系和原有评价系统的逃避。
在江湖栖身,对于王伦们而言,第一个理念是安定,不惹官司,不引官军上山,第二是安全,就是保证自己的统治和安全。为自己而活而没有更大的理想也是一种人生态度,在这个江湖里,王伦生存下来,还想这样生存下去,本身并没有太大的错误。
但他无疑忘了,江湖的法便是丛林法则,便是弱肉强食——只要在江湖这个食物链系统中,就要扮演吃和被吃的角色。除非他的山寨像裴宣的饮马川或者鲍旭的枯树山一样可有可无,但他所在的梁山偏偏又是个“方圆八百余里”、能够让英雄豪杰大展身手的地方。
剪纸林冲
这就像三国时期的刘表,以“座谈客”的材料,不思进取的精神偏偏守卫一个兵家必争之地的荆州,那就只能吸引群狼至此,最终死在英雄豪杰们的手里。所以王伦并不是死在了他自身的错误上,而是死在了他所占据的土地过于优越——这就是他最真实的死因。
反观林冲给他的一些罪名其实并不成立,林冲对晁盖一行人评价王伦:“心术不定、语言不准”,金圣叹评点道:“犯此八字者,贼也做不成”,心术不定就是没有准确的主意,语言不准就是没有准确的态度。
前者对山寨的前途没有规划,后者对山寨的管理没有标准。换句话说,王伦想偏安、想将梁山维持在小规模,这就会同林冲“江湖驰誉望”的“大志”产生冲突。
如果林冲不杀掉王伦,就相当于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前程。至于林冲当面骂王伦“笑里藏刀、言清行浊”,只不过是道德评价,《水浒传》里没有对王伦“藏刀”、“行浊”的任何描绘,我们从之前的情节中最多不过看到王伦只是“嫉贤妒能”,不肯收纳林冲,要驱除晁盖一伙罢了。
连环画《火并王伦》
最可笑是林冲评价王伦“落第穷儒,胸中又没文学”,金圣叹讽刺道:“即不落第又奈何?即有文学又奈何?”
我们设想,即使王伦登了科、做了官,如果要做好官,像裴宣一样公正,最终也不免落草为寇,如果要做赃官,最好做到高俅,一样是林冲的仇人。至于做山寨之主,并不需要登科,也不需要文学,只是需要发展的眼光和前进的魄力,这是王伦和林冲、吴用等人矛盾的症结所在。
只可惜王伦临死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没有看出晁盖等人不是看重他的名望,而是看重他的土地。看重名望,王伦有主动权在手,当然可以驱赶晁盖一行,但看重土地就必须做好保家领土的准备,王伦没有这个准备,所以踏上了一条死路。
王伦之死最大的赢家是吴用,晁盖虽然做了梁山的领袖,但他是个耿直的汉子,并没有对梁山有充分的规划,所以统治权稍后被宋江—吴用集团篡夺。
孙忠会绘吴用
吴用虽然从山寨建立之时就身居能够参与决策的元老,但他能顾照顾权力却不能驾驭权力,所以后来紧密地团结在宋江周围,不管领导人如何变迁,始终位于山寨的二号人物,直至自己死去,成了梁山中最大的赢家。
而林冲虽然成功陪着晁盖、吴用发动政变(火并),但只是被人利用的棋子(吴用说:“这人来相探,中俺计了”),他的志向在政变成功之后依然落空,不但晁盖没有发展梁山的计划,就算是宋江和吴用也没有发展梁山的势力,一个很重要的例证是梁山在打下祝家庄、曾头市等地都没有在当地驻兵,在洗劫了周围的人民以后,头领们还是驻扎在梁山上的。
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王伦之死是《水浒》的奇冤!
黄永玉绘图林冲
如果我们再进一步分析,就连王伦“嫉贤妒能”这一条也很可疑,诚然,他拒绝林冲是因为“我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如今不争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着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
但这只是他对自己决策权的担心,而所谓嫉贤妒能应该是对比自己强的人进行迫害,王伦并没有做到这种地步。他试图收留杨志,为的就是让两者彼此挟制,维护自己的权力平衡,这是古今很多君主的共同手段,如果一概用“嫉贤妒能”来论断,未免过于肤浅了。
王伦之所以不收林冲、不容晁盖,是因为林冲的刺配和晁盖的确实犯了王法,分别得罪了当朝的太尉和太师,面对强大的对手和不可度其深浅的所谓“朋友”,王伦的选择是基于人性最真实的选择。
并不算强大的梁山,只凭新来的一个或一伙看起来中用的人,与当朝太尉、太师抗衡,显然是天方夜谭。
何况王伦作为一个山寨的主人,只是想求得一点权力之外的自由,这自由是逃来的,不是争来的。不理会而不是对抗,这就是王伦的心态。
宋江把聚义厅改为忠义堂也是同一个道理。只不过宋江多利用、多出卖了几个豪杰,王伦不敢也不忍心而已。
电视剧《水浒传》梁山好汉剧照
发展无心、突围无力、自保无助,王伦在江湖中的处境和林冲在官场中的处境惊人的相似。王伦错,错就错在他以一个偏安之才高居在了一个必争之地,有谁不知道四面环水的梁山泊正是英雄的用武所在。
于是,晁盖要抢,林冲要杀,王伦和他的水泊梁山只能成为令人垂涎、任人宰割的羔羊。
而且王伦是迷途的羔羊,最终葬在了一个劫人家舍的流氓的刀下——被流氓陷害而最终成了流氓的也是林冲的悲剧。事实上,在梁山上的林冲算不算得英雄还可以商榷,但他沾染了流氓的习性,并由着这习性做了几件流氓的事则是不争的事实。
火并王伦这一场戏不过是他流氓习性的一次集中爆发。死赖到山上不走,又用武力篡了人家的位子,这里一个英雄的标准实在差得太远。
相比之下,倒显得王伦更有些英雄气概。还原到那样的时代,生逢末世,世道虽然坏了,但还没有乱。
官吏们横行不法,但是像林冲娘子一样善良的百姓还认为这个时代是“清平世界”,所以没有几分魄力和决绝良民是不敢主动落草的。
《水浒传》邮票
张青和孙二娘只能去开黑店,萧让和金大坚只凭一门技术去为人写字和刻章,他们都称得上好汉,所以迈出了落草这一步的王伦显然更有资格称为“好汉”。
在梁山泊势力强大之后,主动来投靠梁山的人也不算少,但是真正读过圣贤书而且有些见地的,恐怕只是寥寥无几。
而且王伦之所以看起来“胸无大志”,也许只是一时的策略。《易经》说“潜龙勿用”,落草为寇不一定就是不再打红旗,就是在微弱之时不张扬、不显露,隐蔽三年,一飞冲天,看起来消极的人未必不是隐忍,未必不能成大事。以王伦落草的坚决和他试图调和林冲和杨志的手腕,也许他缺的不是志气,只是运气、机会与时间而已。
正所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王伦的悲剧,是他丧失了可以做的更好的机会,林冲“去心窝里只一刀”,可能的未来便永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