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到从前 | 小时候,我怕父亲;长大后,父亲怕我(散文)
时下不惑,谈起父亲,心里有时沉时浮的回忆,嘴里有时吞时吐的话语,心境尚未修炼到沉静——“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辛弃疾)的心境,于是又想写一些有关父亲的文字。
曾经,我很惧怕我的父亲,好想快点长大,这样可以远离他……
尽管邻里八乡,父亲是出了名的勤快人、热心人。家里家外,只要有父亲在,到处利利索索。田地里,即便长不出庄稼,也绝不能长草,是父亲的极致要求。父亲又是个能手巧匠,瓦工活干的特别好,以致东家磊个猪圈,西家砌个鸡窝,都把父亲叫去。饭也不吃,钱也不要,还乐此不倦。由此落个“老好人”称号,再加上父亲的辈分较高,所以在村子里父亲很受人敬重。
但在家里,我打心眼里不喜欢父亲。父亲不在家,家才是我的乐园,无论我们兄妹几人怎样嬉戏打闹,母亲从不对我们严声厉色,我们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母亲都会放下手中的活先来满足我们。可父亲一进家门,我们都像霜打的茄子,个个不敢声张,灰溜溜地往外溜。好在响午,我们都不用母亲叫,都能自觉回家吃饭。
可就有那么一次,哥哥不知去了哪里,母亲出去找了一趟又一趟,直到快天黑时,哥哥才回来。还没等母亲问清缘由,暴跳如雷的父亲对哥哥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哥哥一边求饶,一边发誓说再也不去打牌了。一听“打牌”,父亲更像激怒了的狮子,指着哥哥的鼻子骂道:“咱家祖宗三代没有赌博的,到你这儿,竟成了赌徒,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说着,疯狂的父亲瞬间抽下腰带,朝哥哥甩去。母亲见状,忙上前护住哥哥,叫哥哥快快跪下向父亲认错,哥哥边哭边跪在地上,求父亲相信他以后再也不敢了,父亲才停了下来。那晚,母亲做好的晚饭我们谁都没吃。哥哥虽躲过了一顿暴打,但被罚跪了整整一宿。
那年,哥哥也就十六七岁,我年满十岁。我不知道那时的哥哥是否记恨父亲,但我却向往着没有父亲的日子。父亲外出,家才是我的天堂。记得有一次,我想吃炸糖糕。母亲二话没说,赶紧和面准备给我做,这时,父亲走进门来,冲着母亲就蹦起高来:“地里的活都在那扔着,你却有闲工夫给她捣鼓这!”母亲应诺到:“一会就好。”可火爆的父亲,不由分说,端起面盆摔在地下。我吓得躲在门外,不敢吭声。打那,我很少和父亲说话,也总是尽量躲着他。
后来,长大离开家,和父亲相处的日子少之又少。电话成了联系的方式,每次电话过去,父亲总是没话找话似的和我唠个没完。我虽不再像小时那样惧怕父亲,但仍心存芥蒂,总会找借口时不时地对父亲谎说:“好了好了,我有事,挂了吧。”父亲虽有不舍,但还是急急地回应:“那好,你先忙吧,我挂了。”以致后来我认为,父亲变了,再也不是那个火爆冲天,令我们兄妹害怕的父亲了。
但就在不久前,姐姐打电话问我,这几天往家打电话了没。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忙问,怎么了?姐姐说,最近她一星期没往家打电话,不敢,因父亲总发火,把她当成了出气筒。我说,不会吧,我昨天刚打过,没发什么火啊。谁知,这个电话还没挂,小妹又打过来,接通,就听嘤嘤的哭声:“姐姐,你快打电话说说咱爸吧,岩岩(家侄)不找对象,该我什么事,可咱爸把火发在我身上……”
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向我告父亲的状,父亲怎么了?还没等我给父亲打电话问清楚之际,当晚,我都已睡下,电话又响起,竟是嫂子打来的。嫂子是一般不会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的,除非真发生了什么事?想到此,我慌忙接通,赶紧问,出什么事了?嫂子竟一句三叹气地向我道来:原来父亲看着和侄子年龄相仿的男孩都结婚生子,他就天天督促哥哥给侄子找对象。哥哥说,现在的年轻人不像过去,婚姻,父母做不了主。乃知父亲听了勃然大怒,在电话里竟以死相逼,命令哥哥抓紧时间,没有商量余地。哥哥被父亲训斥,他就拿他儿子出气,侄子又抱着“先立业后成家”的信条始终坚守,以致爆发了家庭内战。末了,嫂子说:“咱爸最听你的,你劝劝爸吧,别让他生气上火,最近我们都不敢往家打电话了,接到爸的电话,心就紧张的打颤……”
虽很多年没见过父亲暴跳如雷的样子了,但他发起火来,怒发冲冠的气势,我是能想像的到的。但固执一辈子的父亲、爆如雷电的父亲会听我的劝吗?我虽心有余悸,但还是硬着头皮第二天一早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父亲的嗓音听起来有点哑,我猜,昨晚他肯定一宿没睡。接通我问:“爸,您感冒了?”
“没有。”父亲声音低沉地回答。
“那嗓子怎么哑了,是不是操心操的?”我有意带着愠色试探地问。
“我没怎么地他们,也没说什么,就说孩子大了,该成家了……”父亲仿佛一下子觉察到我一早打电话来的目的,声音顿时提高八度,倒直奔主题了。
借机,我就和父亲聊了起来,说起“上学”与“不上学”的区别、“农村孩子与城市孩子的择偶标准”、谈到男人经济与婚姻的关系……没成想,电话的那端静的出奇,好几次,我都以为掉线了,一叫,父亲忙不迭地应答:“在、在、在、我在”。父亲有史以来,第一次成了我的听众,去了“嗯、嗯、嗯,是、是、是”,父亲几乎没说什么话。我知道,父亲听进了我的话,与其说父亲“怕”我,不如说是我的话说到了父亲的心坎里。
最后,更让我始料未及的是,父亲当场向我变态:“放心吧,往后我不多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这会,该轮到我说,“是、是、是”了。能与父亲心平气和地交流并让顽固不化的父亲有所让步,几十年来,父亲带给我的惧怕、隔阂之感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