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唯有红楼

长大以后读红楼，常常带着过往的生命经验。

《红楼梦》第十九回贾元春回家省亲，考贾府孩儿们的功课，元春对贾宝玉的进步非常满意，回宫之后，专门派人赏了糖蒸酥酪。贾宝玉舍不得吃，留给袭人。后来李嬷嬷见盖里是酥酪，拿匙就吃。

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且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值钱的，也是应该的。”李嬷嬷赌气吃了酥酪。宝玉回来后想起，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闹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糟塌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拣剥。

这一回曹雪芹淡淡写来，似乎风平浪静，其实一碗酥酪事小，但如果处理不好，却可能关联着一个小人物的命运。

李嬷嬷仗着自己是宝玉的奶妈，贾府又有尊重“年老侍奉过主子”的年事已高的奴才的礼仪传统，便倚老卖老，恃宠而骄，喜欢胡乱吃喝宝玉的东西。一会拿走了宝玉留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给了自己孙子，一会喝了宝玉特意留存的枫露茶：

《红楼梦》第八回中，茜雪未经许可擅自把贾宝玉的枫露茶给李嬷嬷喝了，宝玉对奶妈大怒，摔了杯子，要撵他乳母。当时，大观园还没有修建，贾宝玉还跟着贾母，住在贾母的旁边。贾宝玉这样一番大闹，贾母自然听到了，就派了丫鬟来问。袭人赶忙掩饰：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到了，失了手砸了盅子。这才暂时掩饰过去。

豆腐皮包子和枫露茶事件后，丫鬟茜雪被撵出去了，这一次李嬷嬷又来个酥酪事件，后果有多严重？

其实李嬷嬷年纪大了，也未必真是嘴馋贪图这两口吃食，背后真实的原因是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以及年老色衰的女人对小丫鬟们青春正好的嫉妒，不甘心失宠。

奶妈这个职业的性质特殊，其实跟其他奴才一样都是买来服务主人的。但哺乳是行母亲的职能，所以便自带权威恩情，连主人也要敬她三分，时间长了自己也有了幻觉，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很重要，时刻以恩人功臣自居，时刻希望提醒别人记得这一点。

她如今年老，不能哺乳了，“秋扇见捐”，主人往日的恩宠渐行渐远，宝玉年轻，且又是主子，也并不真心敬她，反而嫌她烦，其他小丫鬟们都不喜欢她啰嗦好摆功，这些都让她心生不满，自然有许多怨气。

怨气背后是恐惧，恐惧失去曾经享受的关注和物质待遇，她已是大观园里“多余”和“过时”的人，从工作职能上来说已经不再能为主人贡献，只能依靠主人念旧维持一点残存的表面荣耀，维持对年轻丫鬟的表面压制，但这是她不甘心也不想要的，她又并无多少见识和心机，所以只能通过最低级的三番两次去吃宝玉的专有食物来显示自己的重要性——我连贾府里最得宠的人的东西都可以随便吃而不被处置，也希望一再提醒小主人自己曾经的付出和功劳。

这种人现实中也不少，他们外强中干，缺乏自信，“不识时务”，怀念过去的辉煌而不愿面对现实，生活中也没有正面信仰，更谈不上自我实现，能够得到尊重和快乐的渠道很少，总是满腹抱怨，随便一点事情就能点燃他们的怨气。

他们跟另一种人刚好相反，虽然身份地位相同，但有一种人能清楚自己的定位，了解自己的价值时效性，反而有一种真正的自信。比如袭人。

此事两次都被袭人劝住，愚妇掀起的一场风波消于无形。正因为袭人每每如此行事，宝玉才于众丫鬟中格外敬她爱她。

袭人的自信来自踏实的工作能力和业绩，对工作专注和纯粹，忠诚和痴傻，“袭人素来有些痴处，她服侍谁，心里便唯有谁。”不光宝玉敬她，众丫鬟也都服气，贾母王夫人更是倚重她照顾好心肝肉宝贝——宝玉。红楼中有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曹雪芹便是在写袭人的人情文章，看到此处，不由想起一件往事：

有段时间我每天都在做面试，为了更充分客观了解评价候选人，提升招募质量和准确度，公司每场复试同时安排3个面试官。

有一次助理摆好座位，顺手把我的名牌放在正中，外企文化比较平等，那时每天都要好几场面试，大家忙得上厕所都小跑，也没人去计较这种座位顺序，我到得早，看着候选人简历和初试资料，也没注意就按照名牌摆放的位子直接坐下了。

一会候选人陆续进来，其他面试官也都进来，其中一位一看他的名牌，脸色一沉，高声问我“为什么我不是坐在中间？”此言一出，大家便都看过来，我当时立刻明白大男子主义的他觉得中间是主位，小助理在旁边吓得瑟瑟发抖，其实认真要计较起来，我们并不是上下级关系，我也并非不能坐中间，但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候选人都看着呢，便马上笑着站起来把我俩名牌对换，请他坐正中，如此面试照常进行。

事情过去了，我也很快就忘了。没想到一个月后，领导找我谈话，对我的专业和敬业表示认可赞扬之后，希望我能考虑晋升，因为我的兴趣只在培训和教书育人编写教材，便婉言谢过领导好意，最后领导无奈，只好说了面试的事情，原来旁人以为那天我受了委屈，面试结束后向领导汇报了此事，领导一直等着我去告状呢，没想到我根本没提这事，跟那位面试官也是一如既往地配合工作，并无芥蒂，但领导通过此事反而认定我能胜任更高阶的管理职位。

我听了倒笑了——这不是一个丫鬟袭人都能做到的事吗？我最终还是婉拒了领导的好意，安心讲课。

李嬷嬷们的居功自傲，“驽马恋栈”见得多了，我能体会这些人心中的不甘和愤怨，也同情他们的无力和无奈。我亦不能每次都做袭人——难保也有不如袭人的时候，有时我也会有李嬷嬷们的不甘和委屈，嫉妒和恐惧，尤其是付出不被认可不被感恩，这时如果能读几页红楼，就明白其实我们对人对事所谓的付出和贡献要赶紧忘掉，休再提起，否则只会讨人嫌。

我遇见红楼太早，不知是福是祸？外公的书房兼卧室里，整体咿咿呀呀缓缓转动着唱片，流淌着各种戏曲的莺声燕啼，还没上学前班，我能跟着旋律背出越剧《红楼梦》黑胶唱片外套上的黛玉的整本唱词，现在还记得几句：

“那一天我不顾苍苔滑，天色昏，来找你秉烛共谈心。

谁知道受了你丫头言欺凌，尝了你怡红院里闭门羹。

撇下我满目凄凉对园门，遍体生寒立花径。

那一日你蒙着耳朵不理人，今日又何必指着鼻子把誓盟”

幼年读红楼是牛饮，囫囵吞枣看完情节；少年读红楼如饮酒沉醉，最爱红楼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感动于宝黛朝朝暮暮两情相悦。黛玉幼年丧母，投奔贾府后没几年父亲也去世了，她的童年是跟宝玉一床睡一桌吃，长到十二三岁了，宝玉还会跟她一起睡觉，编故事给她逗乐——那个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只为了讲故事逗你开心的人曾经跟你有多亲？有多近？

手边的脂批本红楼第十九回

这几年读红楼如读经，字里行间每每如闻其棒喝；如弟子进寺庙，如拜佛，如听唱诵祈祷，安心愉悦；又如秉烛夜谈于故人发小，每一页掩住人名，我都知道每句话是谁说的，因为太熟。也许不是日日相见，但并不见外，“不思量，自难忘”。

“书未成而芹已逝”，一个人用锥心泣血地追忆，用全族命运写成的书，读者也只能相约以命，方不辜负，好茶要三四遍后才出味，好书亦然，需要似水流年一遍遍冲泡才能解其中味，红楼写了十年，读者若没读上至少十年，又怎敢说读懂？

心中郁郁时读红楼，如面对苍茫大海，被书中人牵动，那些世俗儿女小情常常就随风随浪而去，散了化了忘了......

生而为人，能读红楼，不亦乐乎？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佛度无量无边的众生，《金刚经》里依然要说“灭度一切众生已，而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者。”

何以解忧？唯有红楼。

9.11三山于沪上柔慈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