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就可以死了！”
昨晚和一位同事谈起大学教师应有的人生观和价值追求，我举了一个亲历的有趣故事：2019年2月16日，得意弟子、保定学院历史系（今文物与博物馆学院）07级文物鉴定与修复专业学生张林杰，手捧他编著出版的《崇祯通宝钱谱》（中华书局，2018年11月第1版）到京南一品南门呈送给我。接过这本迄今为止收录明末崇祯钱帀最权威的著作，激动不已，和林杰握手之后，我对他说了一句话：“你现在可以死了！”然后两人相顾大笑。
怀着急迫与喜悦的心情回到家中，匆忙扯下包装，打开书页，深呼吸一口油墨香之后，粗略翻阅《崇祯通宝钱谱》，内容极其丰富，从崇祯通宝的铸行区域、版别、形制、金属成分、名誉品种和非制钱品种，均以实物照片辑录书中，使初学者一目了然，使研究者便于对比、归纳与综合。林杰生长于古城正定，自幼爱好钱币收藏，上大学时独钟情于崇祯钱币研究，曾经在《保定晚报》（收藏版）等报刊上发表过关于崇祯钱币的文章。他集二十年之功力于一日，在享誉海内外的中华书局出版此书，令人钦羡不已。记得在上大学的时候，恩师秦进才先生曾经告诉我，能够在中华书局出版自己的专著，是我们河北师院历史系王树民、胡如雷等那一代老先生的夙愿，著名思想史家张恒寿先生就没有能够在中华书局出版自己的专著，一直引以为终身遗憾。林杰则以而立之年，作为普通专科毕业生，能够在全国的顶级出版社出版自己的专著，不仅体现了他扎扎实实的专业素养和学术功底，更是他一生的荣耀。
我之所以这么说，绝非在诅咒林杰，而是多年的人生价值观念在当时特定的环境下“真实的涌现”或“由衷的流露”。刚上大学不久，读过张恒寿先生写给其表姐石评梅女士的一篇悼文《评梅的死》，里面有这样一段话评价其短暂的一生：“虽然死是无论谁也不愿意遭逢的袭击，然而人类最后都不得不没落在这个陷阱里，所不同者，便是他们在这途程上行走的姿态与步骤，……在这样的行程中，只有那奋勇前进的行者，是真能深得人生意义的人。”当时若有所悟。后来读《左传》“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襄公二十四年》），更深有体会。大学毕业之后，教思想政治理论课，经常向同事兼好友墨行斋主崔福林兄探讨和求教，有时会彻夜长谈。一次聊起讲课，福林兄说，他一直在尝试把人生的理解融贯通到课堂教学之中，从而影响学生。这个理念对我影响巨大，于是我也开始尝试在备课过程中，结合历史和哲学，认真思考如何理解人生，并以自己的思考去影响、教育学生。五年之后，我把个人对人生的理解和体会，总结成十六个字，就是“人生无常，只争朝夕；修身立命，不虚此行”，每学期开学第一堂课，我都会把这十六个字写在黑板上，认真讲解给学生。的确，人生之路相对漫长，但从历史角度看，不过倏忽瞬间。作为生物意义上的人，注定要死亡，而作为文化意义上的人，作为智慧生命则都希望自己在某种意义上能够“永恒”。这也是人类各个文明都必须面对、都必须回答的问题。相对而言，我们的老祖宗非常明白，人的肉体不灭是不可能的，所以就尽全力追求精神层面的相对“永恒”，所以作为在周礼影响之下和史官著述基础之上的儒家重要经典《左传》，才会总结出对后世影响深远的“三不朽”之论。
对于我们大学教师来说，“三不朽”最为关键的是“立言”，按照古人的说法，就是以“为己之学”而著书立说，给后世留下精神财富；就大学艺术教师而言，就是要努力给后世留下凝结着自己的人生体悟和艺术创作理念的“物化的精神财富”——包括绘画、雕塑、服饰、建筑、园林、设计，以及动漫等新媒体艺术在内。这就要求每一位大学老师、包括大学艺术教师，一定要潜心读书、潜心研究、潜心创作、潜心设计。非常可惜，受某些世俗的思想和浮躁的气候影响，很多人本来可以奋发有为之人，忘记自己的教书育人的根本事业，刻意羡慕追逐金钱名利甚至萤光小名和蝇头小利，“当时则荣，没则已焉”，令人扼腕太息。作为大学老师、大学艺术老师，其人生价值检验，有两个关卡和两个问号必须面对：一是退休彻底脱离职务之后（有的人加上职务等于职务，离开职务等于零；有的人离开职务，照样等于学者或艺术家），是否还有社会价值？二是火葬场，等化成一缕青烟留下骨灰之后，是否还有不以时代变化而转移的精神遗存，而能为后人不断在大脑皮层中激活和复制？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有一段洞彻历史的千古名言：“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道出了人生真谛所在。胡如雷先生曾经说过，他被关入牛棚之后，很多时代闯将嘲讽他。但他胸怀大略，全然置之不理，潜心读书治学，二十年之后，当年那些红极一时的人，哪一个都不能和他相比。季羡林先生有一句话说的非常好：大学老师“一定要耐得住寂寞”。这里的寂寞是相对的，不是让读书人超凡脱俗、远离社会，而是一定要有“十年磨一剑”或者“封剑归隐二十年”的积淀和沉淀过程，才能够具备蓄势待发的内敛和厚积薄发的睿智，其未来才可以真正无可限量，也才可以真正深得人生意义和价值。
基于以上思考，我才有见到张林杰《崇祯通宝年谱》之后那句感叹，其含义是，一个人一辈子如果能有这样的成就，此生死而无憾！昨晚偶感，晨起记之，与各位同仁共勉。
2020年10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