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东:冰心为何讨厌林徽因?

去年有一部剧《我的前半身》非常火爆。这部剧我和程老师完整追过,我们经常讨论唐晶和罗子君,对这对闺蜜非常感兴趣。

唐晶和罗子君一开始堪称中国好闺蜜。但什么叫闺蜜?一是闺中密友,意味着这两个人能够分享一切秘密。二是闺友如蜜,代表着两人友谊如胶似漆,如蜜一样甜。

无论哪一种含义,都意味着你和闺蜜失去了正常的界限,深入到彼此生活的河床,窥视了别人他人的奥秘,懂得了对方的盔甲和软肋。但我们忘记了一旦深入到别人的生命的河床,很可能就会对别人产生感情,这就是人性。

罗子君自己万万没想到,她最终竟然爱上了曾经最讨厌的贺涵,她竟然对闺蜜的男友横刀夺爱。人性是自私的。最终唐晶或许会原谅她,但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

之所以想谈闺蜜,是因为想起了两个人。这两个人也曾经是闺蜜,那就是中国文学史上大名鼎鼎的冰心和林徽因。

冰心与林徽因是福州老乡,又是同道中人。冰心男友吴文藻还是睡在梁思成上铺的兄弟,两人同为清华留美预备班,感情不要太好。

吴文藻与冰心在康奈尔大学补习法语,梁思成竟然携未婚妻林徽因跨国访友。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两对恋人在风光迤逦的英伦聚会,还一起出去野餐,留下了非常珍贵的合影。

可以说,那时候冰心和林徽因都是少女,少女情怀总是诗,所以她们相处很好,情感很真,堪称好闺蜜。

孰料两人携夫君回国之后,突然间不再来往。甚至恶言相加,笔墨相对,老死不相往来,连带着梁思成和吴文藻的友情都遭殃了,实在让人费解,扼腕叹息。

那么,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两位殿堂级女人之间的战争持续了好多年,其发起者还是冰心。

第一,冰心的文坛地位。

冰心在出国留学之前,诗集《繁星》、小说集《超人》出版大卖,早已蜚声文坛。去留美的船上,百年修得同船渡的一大堆留美学子,都争先恐后抢着与冰心认识,只有吴文藻比较平静。

冰心觉得奇怪,遂与之攀谈。吴也不客气,平淡地问:“十九世纪著名的诗人有拜伦和雪莱,你读过他们的书吗?”冰心赧颜,只得回答没有读过。吴文藻直言相劝:“如果你不趁这段时间多读点书,那么你这一趟美国之行算是白来了!”

这个世界上怎么有这样的男子,一点也不照顾小女人的自尊心?偏偏又有如此深邃和厉害的男子,让女人一放在心上就再也放他不下?

到了美国,各人留下地址,各奔东西。很快冰心收到了很多同船朋友的长信,偏偏自己最在意的那个人只发了一张贺卡,寥寥几个字。

于是女诗人反其道行之,给写长信的人发贺卡,草草打发掉。给写贺卡的人写长信,藕断丝连。这就是冰心的爱情。千里烟缘一线牵,像是命中设定,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然后一辈子岁月静好。

冰心就是如此,一个男人可以漠视自己的文坛地位,她甚至还要爱上他。但不等于她能接受一个女人的漠视。林徽因漂亮高调,还强调述而不作,怎么可能因冰心高产就低声下气?一山不容两虎,女人也是老虎。

二是林徽因的美貌气场。

林徽因的美貌非同凡响,这是一场跨越百年的美丽,而且注定要美丽下去。在民国当年,沉迷于林徽因美貌的人,不抓到处是,一抓一大把。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而且还家世显赫。

最最要命的是,还有太多的名人追捧。在京城北总布胡同四合院内的林徽因家里,聚集了一大批文化精英,如诗人徐志摩、文化领袖胡适、哲学家金岳霖、政治学家张奚若、物理学家周培源、考古学家李济、作家沈从文等;还有来自美国的学者费正清、费慰梅夫妇,这所北平民宅更具“国际俱乐部”的范儿。

著名作家李健吾回忆:“我记起她(林徽因)亲口讲起的一个得意的趣事。冰心写了一篇小说《我们太太的客厅》讽刺她,因为每星期六下午,便有若干朋友以她为中心谈论时代应有的种种现象和问题。她恰好由山西调查庙宇回到北平,带了一坛又陈又香的山西醋,立时叫人送给冰心吃用。她们是朋友,同时又是仇敌。”

这个小细节太传神了,冰心斯文扫地,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什么都不顾了,用文章含沙射影,就差直呼其名羞辱了,但只换来一坛老醋。

据著名作家韩石山《碧海蓝天林徽因》一文考证。

小说中不如10年前“二九年华”的“美”太太,对应的就是林徽因。太太的女儿彬彬,对应的是时年5岁的梁再冰。

“约有四十上下年纪,两道短须,春风满面”的文学教授,对应的是北大文学院院长胡适。

“很年轻,身材魁伟,圆圆的脸,露着笑容”的政治学者,对应的是25岁便做了清华大学政治学教授的钱端升。

“一个美国所谓之艺术家,一个风流寡妇。前年和她丈夫来到中国,舍不得走,便自己耽搁下来了”的柯露西,对应的是1932年与费正清在北京结婚的费慰梅。

“一个瘦瘦高高的人,深目高额,两肩下垂,脸色微黄,不认得他的人,总以为是个烟鬼”的哲学家,对应的是与林徽因“比林而居”的金岳霖。

“头发光溜溜的两边平分着,白净的脸,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态度潇洒,顾盼含情,是天生的一个'女人的男子’”的“白袷临风,天然瘦削”的诗人,对应的当然是徐志摩。他与林徽因一见面,便“微俯着身,捧着我们太太的指尖,轻轻的亲了一下,说:'太太,无论哪时看见你,都如同看一片光明的云彩……’”

除此之外,冰心还在文章中直戳林徽因的痛处,一再暗示林徽因虽然是大户人家,但却是庶出,也就是小老婆养的。

这还不算最厉害,《我们太太的客厅》中至少有两处笔墨,让人恍然惊惧,女人的嫉妒有多么厉害。

一处是“我们太太的客厅”中的我们,看上去似乎很亲切,但一个“我们”,就是说这个太太不属于梁思成,是徐志摩的,是金岳霖的,是大家的太太。

一处是杜撰志摩说“看见你就如同看见一片光明的云彩”,但志摩最终却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这个讽刺有些毒辣。志摩出事1931年,此文撰写于1933年,明显是有意为之。

冰心是诗人,志摩也是大诗人,照理说,应该有所应和,志摩又那么有女人缘。也许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吧,那就更加增添了一丝怨恨。

志摩遇难的第6天,冰心在写给梁实秋的书信中表白说:“人死了什么话都太晚……我和他从来就不是朋友,如今倒怜惜他了,他真辜负了他的一股子劲!谈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误他?’还是'他误女人?’也很难说。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处就得不着,女人的坏处就使他牺牲了。”

这一段很有意思,什么叫人死了什么话太晚?为何强调从来不是朋友?有意思吗?为何说现在开始怜惜他?什么叫他误女人?他误了什么女人?什么叫女人的好处他得不到?冰心到底为什么为志摩愤愤不平?仅仅是嫉妒林徽因的美貌?

志摩在给陆小曼的一封家书中,写过自己的一个困惑。“晚归路过燕京,见到冰心女士,承蒙不弃,声声志摩,颇非前此冷傲,异哉。”

一个女人,原先为何冷傲?现在为何声声志摩?非但志摩本人感到“异哉”,我们不都有“异哉”之感?

三是文人的立场和姿态。

把一和二连在一起,就发现了这两人妒忌的缘由。冰心觉得自己才华横溢,但却差了一点容貌,上帝从来不肯多给一点人,你奈他何?

林徽因呢,也许文学才华上与冰心相比还有点欠缺,但林姑娘不在乎。其端庄美丽、博古通今、文理兼修早就让她超越了世俗,她是才情的,也是高格调的。她是脱俗的,也是有血肉情怀的,一个小女人活出了大气象。

抗战期间,林徽因凭借强大的海外关系,想要出国避难太容易了。但她却和丈夫奔波在抢救中国古建筑的道路上,他的孩子问:“母亲,假设日本人打到了重庆,怎么办?林徽因笑着回答,这不简单,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

面对《我们太太的客厅》的巨大羞辱,她只赠送一坛山西老醋,化骨绵掌,功力非凡。她还把这个当成笑话,轻松化解。

但女人毕竟是女人,林徽因也嫉妒,或多或少也攻击冰心。

1940年在写给费正清、费慰梅夫妇的书信中写道:“但是朋友'Icy Heart’却将飞往重庆去做官(再没有比这更无聊和无用的事了),她全家将乘飞机,家当将由一辆靠拉关系弄来的注册卡车全部运走,而时下成百有真正重要职务的人却因为汽油受限而不得旅行。她对我们国家一定是太有价值了!很抱歉,告诉你们这么一条没劲的消息!”

既然是没劲的消息,为何还要告诉别人?国难当头,响应国家号召,难道就是为了做官?保护文物是一种爱国,当官报国不也是爱国?林徽因之所以不宽容,不还是彼此有怨气?但毕竟还称她为朋友。

其实,这两个人的彼此对立,还有性格方面的原因。林徽因极热,冰心极冷。所以一个“客厅里”歌台暖响,春光融融。一个“客厅外”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但其实都是一种人生选择,或者也是一种被动的选择。

女人的美貌太有杀伤力了,女人不好看实在太被动了,如果冰心是绝世美女,家里也是名人云集,冰心会拒绝吗?如果冰心拒绝,她就绝不会嫉妒林徽因。她一定想,让那个傻子林徽因浪费才华无所事事去吧。

如果是一个绝世美人对志摩先前冷傲,后来又声声志摩叫得热烈,志摩一定会心头撞鹿,怦怦直跳,何以还会感到“异哉”?

黑冰心黑得最厉害的是苏青,她说:“我从前看冰心的诗和文章,觉得很美丽,后来看到她的照片,原来非常难看,又想到她在作品中时常卖弄她的女性美,就没有兴趣再读她的文章了。”

苏青的好友张爱玲没有对她的相貌作出评价,但不等于张爱玲不支持这种看法,只是因为张自己也不好看,不便于从此处下手。

但张爱玲还是忍不住揶揄:“冰心的清婉往往流于做作。”所谓做作,就是粉饰太平。戴上了有色眼镜,就看不到人间苦难。张爱玲却认为“生活是一袭华丽的袍,里面长满了虱子”,难怪贾平凹说读张爱玲,总感觉到老狐狸要上身。这说明什么?说明张爱玲的烟火气,更接近人生本色。

我支持苏青,因为很多年前,我热爱一个著名女抒情诗人的诗歌,直到有一天看到那个女诗人的照片。我偷偷把她的诗歌藏起来了,下次看到她的诗,我装模作样,但无论如何也读不下去了。美是一个暴君,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一辈子最重要的是如果你自己很美,那就继续保持美。如果你不美,那就努力让自己变得美。美是女人生存的不二法则。

当岁月飞逝,时光流转,诸多风流人物早已仙逝。1987年,晚年的冰心终于放下一切,在《入世才人灿若花》中,说到五四以来的著名女作家,冰心对林徽因不吝赞美:“1925年我在美国的绮色佳会见了林徽因,那时她是我的男朋友吴文藻的好友梁思成的未婚妻,也是我所见到的女作家中最俏美灵秀的一个。后来,我常在《新月》上看到她的诗文,真是文如其人。”

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一是所见过的女作家最俏美灵秀的一个,直接称赞林徽因的美貌和才情。

二是常读她的诗文。吵架归吵架,诗文还是要常读的,并且发自内心地觉得林徽因的诗文和人一样美好。

只是这样的评价,隔着岁月的荒凉,林徽因是不知道的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闺蜜到了最后还是闺蜜。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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