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又是一年疏苗时,爹,我想你了
文/依依
2021年的8月7号是立秋日。按乡下时令,该撒白菜籽了。
立秋日,爹娘无论住哪里,都雷打不动回家,去年也一样。十二年前,爹娘相携来到县城。十几年来,一到这天,爹就一天不差回到乡下,往返几百里种下几畦白菜。
爹虽说近八十岁的人了,可是,要说干农活一点不比年轻人差。
家乡山清水秀,土地湿润,撒进土里的种子差不多五六天就出土发芽。无忧无虑生长的小苗,不过十天半月功夫,就长成绿莹莹小苗。一畦畦,一行行活活泼泼、喜眉笑眼的小白菜,看上去着实让人心情愉悦。这个时候,甭管苗长得再好,总得间苗。看着争先恐后生长的小苗,爹大概有点不忍下手……
苗总归得疏下。
疏下的小苗,别人家大都用来喂鸡、喂猪。偶尔汤面锅里荡漾几点绿意。翻腾的面汤,滚动的面片,一如秋意涌动。
爹娘长年不在,没喂鸡呀猪呀的。疏下的小苗,爹视如珍宝,一棵棵轻轻地一顺儿放篓里背回。回家后,爹再将一篓小白菜认认真真掏出,然后郑重其事摆灶膛前。长势差的,爹拣出给四婶家喂猪喂鸡;好的,爹用手把根部的泥土慢慢捋去,在灶膛前摆放得井然有序。看上去琐碎繁琐的工作,爹做得有滋有味。
做完这一切,爹用灶膛后边、墙上挂着的一个旧纸袋里平时积攒的一团绳子,把躺在灶膛前悠闲自在的小白菜捆起来。
哥哥家一捆,三个妹妹每家一捆,我一捆。五捆小白菜有点像是我们兄妹五人的样子。有的朝气蓬勃,有的安安静静,还有的悠闲自在……样式各异,各得其乐。
第二天,爹就马不停蹄返回县城。一回县城,爹就一一电话几个儿女拿小白菜。电话里都能感受到爹喜眉笑颜,大功告成的神态。
去年间苗,我正好回家。一进大门看到灶膛前安详自在躺着的五捆小白菜,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心头无由漫过一阵伤感。
爹越来越老了……
《红楼梦》中的黛玉喜散不喜聚。按他的道理: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冷清?既清冷则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他反以为悲;人以为悲之时,他反以为喜。
好像,这种情愫一直以来都萦绕在我与爹娘情感间。只要爹娘为我送点米菜抑或做顿饭,我都在心底隐隐有种焦躁不安及伤心难过。今天,看着爹绑好的五把小白菜,我心头莫名伤感:爹粗糙的大手、爹满脸的苍桑、爹日见的苍老,还有爹消瘦的面孔……爹的小白菜,大家能一直吃下去吗?
天底下的儿女,大概以为父母会一直陪我们走下去。我们习惯了父母经年累月的付出,我们习惯了父母不求回报的爱。因为习以为常,对他们的付出也就心安理得,偶尔还肆无忌惮。
2021年8月20日,又逢白菜疏苗时,我回到100多里外的小山村看望母亲。走进大门,偌大院里显得比往日空旷荒凉很多。房上,院里捕捉不到爹的影子,屋里感受不到爹的生活气息,田间地头寻不到爹的踪迹,灶膛前不见了爹捆绑好五捆小白菜……
娘见我回来,脸上漾起一丝喜悦,但不待我捕捉,那抹喜悦转瞬即逝。以往,娘跟着爹生活再难,脸上总洋溢着一种轻松、希望和满足。看着娘,我心里揪心的痛。短短两月时间,娘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单薄的身子,日渐萎顿;皱纹的脸,布满辛酸与沧桑。
娘神情落寞,双眸暗淡。娘的眼有疾,时不时抽搐的左眼牵扯着左边半个脸一起颤动。看着娘,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抱抱她的冲动,可是……最终我还是挽起娘的胳膊,走向沙发。
沙发上,娘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抽抽噎噎抹着眼泪。娘的泪把我埋藏在心底多年的辛酸勾起,我的鼻子一阵发酸。我把头扭向窗,噙在眼里泪水只是在眼眶里打转……眼下,娘最需要是女儿给她的温暖与安慰。现在的娘之于我,一如我小时候需要娘一样。
娘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她接过我递过去的毛巾,低声说:“这个月十五,我得去咱们村杨树沟挂个帐子。”
……原来,娘是为了爹曾经的一个梦。
几个月前,爹在睡梦中被惊醒。醒来后,爹心有余悸,全身汗淋淋的。他忙推醒娘讲起自己的梦:爹说他在我们村的杨树沟口忽然见到死了二十多年的付志叔叔。杨树沟口好像要办一个什么厂子,厂子里人很多。红男绿女乱哄哄的,爹与这些人似曾相识,又似陌生。厂里似乎要找个看门岗的,爹自告奋勇帮着推荐付志叔叔。
我不明白爹的梦有什么玄幻之处,我也不知娘挂帐子与爹的梦有何关联。我不是有神论者,但潜意识却有种不祥预感。因为,最起码,那个付志叔叔是个死去多年的人,他怎么会和爹扯上关系。
醒后的爹辗转反侧,再没入睡。“我怎么想这个梦不是好兆头。”爹说。
娘安慰爹:“不怕,不怕,你身子虚,胡梦三道是有的,不吃紧,再不行,咱许个愿,去杨树沟挂个帐子,就破了。”
正月十五,我没回去,娘自己走到杨树沟,爬上那个坡,为爹挂上那块红帐子。
今天,娘走得再远,爬得再高,爹不会去接她,心疼她了……
娘嫁给爹后,这是第二次走这么远的路,爬这么高的坡。
前年,娘也曾经去到杨树沟口。
前年年近,爹娘回到乡下,由于走的急,娘忘了带降压药。回到家,爹一听娘说药没了,二话没说,骑上自行车就到了乡卫生所。爹是晌午走的,天色将晚还不见爹的影子。娘焦急地看着墙上镜框上的时间,上面跳跳跃跃的红色数字让娘坐立不安,娘假想着爹可能遇到的种种不测。娘的身体一向不好,她血压高又哮喘。娘越焦灼,哮喘越厉害,看着落日余晖,娘下了狠心,出村找爹。
娘一路走走歇歇,停停走走,好不容易到了卫生院。一问,才知道爹几小时前就走了。娘顾不得耽搁,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娘心里七上八下,她担心近八十岁的爹,连人带车翻在哪个沟沟渠渠,或者出什么事故。娘一路寻来,她希望在哪个沟渠里找到爹,又希望不要看到,娘的心矛盾纠结。
娘跟我说:“找不到你爹,我一点也不往好的想,尽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在娘的意识里,似乎不幸就发生在下一步,下一秒。就这样,娘硬是挣扎着走到杨树沟口。
“那天因为急,我喘得厉害。看看天也快黑了,我真想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哭。可一想到哭不吉利,我就忍着。”娘一边和我说着,一边满把满把抹着泪。
夜色渐浓,树林阴翳,头顶的乌鸦呱呱叫着,娘的头皮一阵发麻。此时,娘再没力气走剩下的一段路,她索性跌坐在杨树口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忽然,远处传来“嚓嚓—嚓嚓嚓—嚓嚓”声,娘一阵警觉……
——爹骑自行车寻来了。
其实,爹买完药立即就骑车返回了。村口,爹碰到了邻村一个叫担仗的人。我婆家距父母家不足一里,丈夫去世前几间老宅房子就坍塌了。为了能帮我盖起那几间房子,爹跑前跑后,一刻不停地忙活着地基的事。今天,担仗找爹商量承包我家建房的事儿,两个人就一前一后相跟着到了我家老宅。
月儿上弦,爹骑着车子顺着大路轻快返回家。
推开大门,院里静悄悄的;寻到屋里,悄无声息……爹急了。平时,娘不在屋里,就在院里,最远也不过去四婶家窜窜门。不过,大多数时间,都是四婶找娘相伴坐坐,妯娌间拉拉家常。
看不到娘,爹急得上蹿下跳。爹担心娘的高血压,担心娘的哮喘病。家里找不到娘,爹找到四叔家、大娘家……爹像一头找不到方向的老牛,满村乱转。最后,在村口打听到娘顺着大路出村了。
爹知道娘找他去了。
爹虽然近八十岁的人了,但他的腿脚好,走起路来,连年轻人都跟不上。爹,返身回去骑上自行车出村寻娘去了。近些年,村子里的马路修得很宽阔。一会儿功夫,爹就骑车来到杨树沟口的大坡。或许是坡太陡,或是心理感应……爹下意识紧刹车把,下了车子……
看见是爹,娘喜极而泣。看见娘,爹欢天喜地。爹伸出两只大手一把拉起娘。爹脾气烈,性子犟,一辈子不会说句好听话,可是看着泪流满面的娘,爹的心柔软极了。他忙不迭失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的过……我的过。”
“你个灰老头子,我得打你几拳。”娘说着举起拳头朝着爹的脊背拍打。娘哭着,爹笑着。爹任凭娘打,爹清楚病秧秧的娘,手里哪有打人劲儿;爹知道,娘的每一拳全是对他的担心、牵挂、关心、爱惜。虽说娘比爹小七八岁,可是因为长年生病,一般都是爹照顾她多些。
爹平时话不多,但爹曾说的一句话让我感动:“你娘从跟上我,没享过一天福,生养你们这么多孩子,你娘吃的苦我知道。”
娘在老家不轻易出门,在县城,娘更是一天天关在楼里,不见天日。娘下了楼,上不了楼;上了楼,又下不了楼。因此,娘几个月几个月不下楼。在老家,娘的出入方便些,白天爹地里忙活,娘在家里出出进进拾掇,再不就是坐在沙发上绣她永远绣不完的花。老两口的饭,都是爹做,爹不让娘插手。
爹是个农民,爹以一个农民朴实的爱表达对妻子的感激。今天,为了找爹,娘往返四五里路,创造了娘晚年走路奇迹。
沙发上,娘像个无助的孩子仍在哽哽咽咽……
其实,不单单娘为爹创造奇迹,爹也不断给娘惊喜。
为了娘出入方便,爹趁娘在县城的功夫,自己一个人悄悄把厕所建起来。为了让娘烧柴方便,爹抽冬闲时间,一背一背背回一垛一垛的柴火。娘的事儿在爹的眼里都是大事儿,连娘用根绣花针都是爹跑去买。
“依儿呀,娘和你爹生活快六十年了,你爹脾气再不好,对娘他连句重话也没说过,甭说动手。”
看着老泪纵横的娘,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没有爹的屋里显得空荡而苍凉,满屋萦绕着凄凉。
爹是娘的依靠,爹也是我的依赖。
丈夫去世后,爹成了我的依赖。儿子不听话我向爹诉说,家里提重拿轻我找爹,就连天燃气费时而也是爹去交……从把家门那把钥匙给了爹那天起,爹就隔三差五去我家看看。今天挪挪柜子,明天理理厨房……做这些,爹都是在我上班后做的。爹做完这些,就悄悄回到妹妹家去做饭接孩子了。
有爹,娘无忧无虑。有爹,我幸福自在。
看着娘,我悄悄抹去眼角泪水。当下,娘最需要的是陪伴。她需要儿女们给她安定、安全的生活;她需要儿女们给她战胜孤独的信心与勇气。
大门“咣啷”一声,原来四叔提着一篮子小白菜正走进来,篮子里绿莹莹的小白菜晶莹剔透,绿意盎然……转头看向娘,娘的眼里温润明亮起来……
【作者简介】依依,中学语文教师。躬耕教坛,如履薄冰。皇皇数载,毫无炫耀之资,惟教学之余,寄情于阅读,而阅读亦予我最大收获与愉悦。浅酌低吟,喁喁独语,竟也流淌出条条情感小溪。人有所往,心有所向,汉文字的魅力,吸引我想做一名写好字的教书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