践行者 | 朱文君:从“小古文”走出来的“大教育”
她在教育领域行走三十五年。做过十几年一线语文教师,担任过多年的区域教研员。她又是一名资深教育杂志编辑,还担任过沪上国际化双语学校的创校校长。始终不变的身份,是一名语文教师,不管岗位怎么变,都没有脱离过一线教学,课堂是她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她是全国“小古文”课程首倡者;《当代教育家》杂志副总编辑;义格教育集团赫德双语学校课程研究院院长朱文君。
走进上海赫德双语学校小学部,远远就看到挂在教室走廊上晾晒的染布。长达数十米的蓝布,像起伏的海浪,上面晕开一朵朵白色印花。站在下面仰看,透过南方晦暗的天光,像是一片小小的蓝天白云。
教室窗子上,晾着孩子们染的手帕、自画的扇面。透过这些“窗花”往里看,墙上贴满缤纷的贴士,正中是几个凳子、一张圆桌。和印象中规整严肃的教室不同,这里更像一个小型的创意空间。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孩子们做过草木染,就能体会青和蓝的关系了。”朱文君老师在一旁介绍道,“有一种草叫蓝草,摘下后,放在水中沤至青绿,然后把布放进去染。起初没什么特别,但阳光一晒,就会变成非常漂亮的蓝色。”
作为上海赫德草木染课程的最初策划者,朱文君从研究方法到实践操作,步步跟进,最后又回到研究:研究草木染背后的文化意象。“中国人讲究天人合一,讲究自然与生命合一,所以生活中对自然不单单是利用,更是一种带着敬畏的亲近。即使现在有各种化学染料可用,但我们还是保留着、眷恋着从草木中提取颜色的传统。中国人对生命的理解,通过草木染,植入了文化中。”
布染出来,她主导举办文化展览,倡导孩子为家人染一条围巾,“除了人与自然的联结,还要关注人与人之间的联结,把中国文化真正植入到这样的学校里去。”
成立于2016年的上海赫德双语学校,是一所高端民办双语学校,为有需要的中国家庭提供国际化基础教育。据朱文君介绍,作为改革开放前沿城市的上海,汇集了不少这样的学校。家长期望孩子今后能走出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因此学校在教学中突出英语和西方文化,招收外国教师、引进国外课程、模拟国外生活环境……但是近几年,情况却在悄然发生变化。
“这些孩子的父母,许多属于早期那几批'海归’,本身就有国外留学背景。”朱文君通过和家长交流发现,因为传统文化曾几度断层,他们在国外学习生活时,几乎都遇到了不同程度的文化身份、甚至自我认同的困惑,“比如在英国法国这样历史悠久、传统深厚的国家,交流的时候,作为中国人常常会感到自身文化传承的缺失。这种缺失,会引发一系列现实的、思想的问题。”
因此在教育孩子时,家长意识到,要在小时候就把传统文化的基础打牢,“一旦出去,很难再有机会系统地学习了。”
上海的同类学校,虽也设有中国文化项目,但赫德学校的特别之处在于,每周开设一节中国文化课,并建立一套完整的传统文化学习系统:什么时候读古诗,什么时候读古文,什么时候读国学经典……最令孩子们喜闻乐见的是,将无形的文化植入有趣的课程,寓教于乐。比如围绕中国文化主题,探索研发出的传统草木染课程。
相对于有些做传统文化教育的人,想把孩子设计成他们想要的模样,朱文君倾向于以孩子为出发点,“看到孩子喜欢,就一直在做。”她期望孩子从对这个活动感兴趣开始,生发出对中国人的生活的兴趣,再到对中国文化的诗意、审美、德行的兴趣。
走廊上的染布,窗户上的扇面,都是孩子们的作品
朱文君记得,她的第一堂课,就是“和孩子们一起探索出来的”。
朱文君年幼的时候,随父母从上海来到安徽合肥。1985年大学毕业后,先在区教育局做了三年科员,然后调到当地一所小学做行政。
一次,一位老师突然请假,她在临上课前几分钟被安排代课。学教育管理的朱文君,在这之前并没有教语文的经验。上课铃响后,她定了定神,开口问学生:“同学们,我刚刚拿到课本,不知道该怎么上语文课,你们觉得老师应该怎么教?”
“那节课很成功,是孩子教了我!最重要的是,从此确立了我的教学逻辑——先看看孩子们需要什么,然后看看我能贡献什么。”朱文君笑着说。
人生的底稿,往往在童年时便打好了。朱文君回忆,她对探索的浓厚兴趣,可能和小时候的成长经历有关。
朱文君上小学时,正赶上文革,没有老师教,只有部队的年轻人带着这帮城市孩子“支工支农”。在最活泼灵动的年纪,她学会了打秧草,“拎一个小篮子,拿一把小镰刀,在野地里跑”;或背个背包,走上十公里路捡废铁。在朱文君看来,相比现在的孩子成天待在教室里,那段特殊的历史时空,给了她广阔的成长空间,“灵魂得到释放”。
朱文君出生在工程师家庭,小时候住在电力局机关大院,经常和其他小朋友们一起,由某位家长带着玩。记得一个小朋友的工程师爸爸带他们到河边折纸船,让他们观察什么风在什么情况下,能让小船漂得更远。
这赋予了她自由的探索性思维,也让她对正规的学校教育有些陌生,在刚开始当老师的时候,多少感到不适应。但回望从教这三十多年,朱文君却觉得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从没入格,到入格,再到破格。”
朱文君很快熟悉了那些“必要的训练”——怎么设计清晰的教学目标,怎么写出有逻辑的教学设计,怎么规范课堂语言和书写……之后八年,她渐入佳境,代表学校参加各种教学比赛和公开课,获得了安徽省教学最高荣誉——“教坛新星”称号。然而,朱文君并没有成功的喜悦,有个结一直打在她心头。
她在参加安徽省首届青年教师阅读大赛时,准备了一堂《将相和》。在试教课上,朱文君用她拿手的情节引导,将这篇古文的三个故事串起来讲。“小手如林,小脸通红”,她在上面讲得酣畅,孩子们在下面积极参与。但课上完后,没等她松一口气,一旁的市教研员章潼生老师就泼了冷水:“如果学生课前就读了课文,知道这些故事,那么这堂分析情节、看似热闹的教学,孩子的语文进步在哪?”
对呀!这一“灵魂拷问”,让朱文君即便后来拿了一等奖,也如鲠在喉,食不甘味。她意识到,若要跳出舒适圈,必须找到孩子最需要的素质——“语文不止是讲故事,更要通过讲故事来教语言。”
第二年,朱文君做了教研员,不久,有了一次支教机会。她决定重新备课,再讲《将相和》。
她设计了“三读”教学:一读讲故事,二读抓人物,三读谈感受。“与学生一起研读故事中的人物刻画,让他们从语言中发现乐趣,提高语文表达能力。”课前,有人告诉她这个班的孩子从不发言,但在这节课上,孩子们非常踊跃。
心头的结终于打开,朱文君知道,自己把握住了语文教学的核心,找到了语言之妙趣所在,“真正地认同自己的教学,真正拥有了教学的勇气。”
跨进语文殿堂,朱文君花了十年。但她想不到,一次更深的蜕变,一场“破格”,在前方等着她。
朱文君早年上课的情景
1998年,朱文君已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教研员,回想那一次临场指导,她希望自己也能给年轻教师带来成长。
2000年后,教育环境发生了深刻变化。期待在教育新天地中耕耘一番的朱文君渐渐发现,教研员们在不断“重复”,“苦口婆心、一遍一遍和老师们讲课程设计,却收效甚微,很快又回到老路上”。她察觉到问题关键:“教育评价体系不加改进,教学内容方法不兴变革,教师就是没有自主性的流水线工人。”
对朱文君来说,重复不仅意味着枯燥,更是“对生命的浪费”。她迫切地要打破边界,寻找出路:“生命要有价值,不仅是为了一份工作。”
2006年,正困惑时,知名教育媒体人、时任《小学语文教师》杂志主编李振村向她发出邀请。于是,四十岁的朱文君从区教研室副主任的位置上“裸辞”,只身去往上海,奔向更辽阔、更多风浪的教育之海。
当职业倦怠退潮,显现在她身上的,是一股孤勇:“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如果没有人去摸索一下,突破一下,大家都在这个圈子里转,土豆煮土豆还是土豆……我想跨到一个新领域,找到一条新路,教师的路,教育的路。”李振村先生也鼓励她:“把杂志打造成全国的教师培训中心,课程研发中心。”
因此在朱文君看来,虽然自己跨了行业,但并没有跳出专业。这反而让她能以全新的视角,将自己与读者和学生的交流,打磨得更加通透。
当了编辑,朱文君并没有停下在课堂上的探索,经常会到学校里去上课,交流。因为不再受限,她“更大胆了”。“如果成功了,就是给老师带来启发,如果不成功,反正我就是一个编辑。”她笑着说。
打破一层层界限,朱文君直指课程教学本身:“为什么课要那么像课?老师们恨不得在一节课里把所有'听说读写’都装进去,像执行一个任务,忽略了孩子的感受。”
恰好那时,杂志争取到一个国家课题:《新经典诵读与儿童发展》,朱文君得以到更多学校做课题研究。她发现,虽然课文里有不少古文,但能讲的老师不多。古文教学就像小学语文的一个“禁区”,教师将其看作负担,甚至有人提出小学教古文,为时过早。
朱文君不信。她以此入手,拿起探索的“镰刀”,开始收割这片杂草丛生之地。不久,她提出了“小古文”概念。
从教师到教研再到媒体,朱文君一直没有脱离过课堂
“先讲还是先读”,为了解开对古文教学的困惑,朱文君专程回到家乡小学,找了两个平行班开展教研。
她选了《两小儿辩日》一课,请教研员用两种方法教:一边用传统方法先逐字解释;一边以读入手,先读通读透。她观察到,当孩子发现古文读起来和平常说话不一样,就会产生兴趣,自己读下去。
二十分钟后,“以读入手”这边的教学积极性调动了起来,“老师引导学生模拟两小儿分角色读,画面感一下就出来了”……直到临下课前十分钟,老师才悠悠然问道:两小儿到底在辩什么?因为差不多读透了,孩子们立刻答了出来。有些还没明白的,稍加点拨,也就解了惑。
朱文君倾向于调动孩子的兴趣和自学能力,把艰涩的古文学习,变成充满乐趣的“挑战”。这次教研,奠定了她的第一个小古文教学理念:“一切皆从读中得。”之后的“文白对读”“读猜比用”等策略,总归围绕“读”展开。
2008年,朱文君开始在全国各地讲小古文,并着手从教过的几百篇短小浅近的古文中选出一百篇,配以注释、文白对照、互动课堂等栏目,编成小古文教材。“书里的文章我自己都教过,知道孩子的关注点在哪,怎么注释能把教学点都埋在里面。”
2010年,《小学生小古文100课》出版,作为国内第一套小学古文读本,至今已热销八百万册,许多教师自发使用,加入“小古文”课程实践。朱文君又开设了“跟我学小古文”公众号,每日更新,各类读者众多;由她发起的“小学生小古文读写大赛”,已连续举办七届,每年有上万名学生参赛……
“小古文”何以如此受欢迎?一位老师说得直白:“没想到以前孩子背得很痛苦的古文,有这么多轻松的学习方法。”但在朱文君看来,她其实并没有做什么,“古文本来就在那儿,我只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孩子也能学古文——愉快地学古文。”
教《龟兔竞走》时,她用“手指剧”讲解古代的“走”字,使孩子一下就有了直观印象。她还和学音乐的儿子合作,将《孟子》选篇配上明快的旋律,编成说唱歌曲。为了让文气意蕴与音乐风格相匹配,让每一句的朗读节奏与音乐节奏相匹配,他们一句句打磨。这样,歌唱依然是读的艺术,不仅能激发孩子的学习兴趣,更能帮助孩子理解文意。
古文、音乐,再来点动感舞步,融合在短短几分钟内,孩子唱得起劲,跳得开心。据说有的孩子去海边玩,还不忘边跳边唱。今年三月,在上海朱家角古镇水乐堂谭盾音乐工作室,孩子们被邀请出演“孟子新说唱”。传统与现代联动,动静间充满张力的表演获得了大家的掌声,孩子们感到很开心。
“互联网时代,孩子每天面对海量信息,常常难以甄别。教授传统文化既要保有其精神内核,也要探索现代的传承方法。孩子们只有从心里接受并爱上它,才能盘桓其中,直至将其内化成自己的价值观。”朱文君认为,做传统文化教育,不是把孩子推回古代,而是把古文带回现代,这样才能真正激活传统文化。
文化学者、浦江学堂创办者鲍鹏山这样评价:“古文是走进传统文化的必由之路,是学好中国语言的方便之门。朱文君在这方面做了多年探索,是中国基础教育界推动古文学习的先行者和成功示范者。”
在上海朱家角古镇水乐堂谭盾音乐工作室,孩子们被邀请出演“孟子新说唱”
2000年后,随着大众整体知识层次的提升,人们逐渐意识到,中国传统中有这么多有趣的、贴近生活的、给人启悟的文化源泉。大众对精神生活的迫切需求,催生了文化市场的发展繁荣。2001年,央视《百家讲坛》开播,在学者和大众间架起桥梁,将文化传播的氛围推向高潮。
同时,家长们也意识到,传统文化对孩子的人格和价值观塑造的重要性。“我是谁,我能做什么,我要做什么”,朱文君在将这种思考传递给孩子时,也在自问:我们的教学,有着怎样的文化责任?
2014年,教育部发布《完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指导纲要》,朱文君通读后深受启发:“要看到语言背后的文化精神,给孩子创造一个文化的家园,孩子的未来就是文化的未来。”
带着这样的理想,2016年,朱文君进入上海赫德双语学校担任中方校长。但是之后三年,她的时间却大多花在了应付日常事务上,“我成了一个运营官。”2019年,她不舍教师本心,辞去校长职务,重又回到课程和教学,回到孩子中间。
朱文君看到,孩子到了三年级时,会非常在乎伙伴关系。心理学也告诉她,从十岁开始之后的十多年里,良好的伙伴关系,是孩子努力的最大动力。
“头一天还是最好的朋友,第二天却突然闹翻,这让孩子情绪崩溃。于是,我把孔子的'益者三友’讲给他们听:好朋友应该是正直的、诚信的、渊博的。孩子说,老师,我找不到这样的朋友。我问他,那你是别人这样的朋友吗?”
朱文君这一反问,让孩子一下就明白了,不是用苛刻的标准去要求朋友,而是先做好自己。“'人不知而不愠’'德不孤必有邻’,你会找到真正的朋友的。”她这样对孩子说。
在朱文君看来,这些良好的品性,如果落到孩子心里,他们今后的人生会明亮许多。
如果说从教学走向教研是“自己找东西”,从教研走向媒体是“东西扑过来找你”,朱文君希望自己再次站在学生面前时,“我给他们的不仅是知识,更是我的整个人生。”
朱文君继续为这座“家园”添砖加瓦。从《百家讲坛》走向大众的文化学者鲍鹏山,2013年在上海创办了浦江学堂,以公益和赞助的形式,依托图书馆、社区、学校等场所,对青少年进行中国传统文化经典传授。八年之渐,影响遍及全国。去年,鲍老师来到赫德学校讲课,大家听了满心欢喜。朱文君思量后,和出版社商定,每年拿出10万元赞助,开设浦江学堂在赫德的国学班。
她亲自担任教师,教孩子《论语》《孟子》,提出“像孔子一样思考,和孔子一起讨论”的《论语》学习理念,探索儿童经典学习的新路。
在赫德学校这样的国际化环境里,朱文君得以观察各种教学对学生的影响,“知道了东方和西方的差异,才能知道自己的长处和短处,知道我们最珍贵的是什么。”
她期望这些孩子在古文中获得浸润之后,走出去,能用外语讲述自己的文化,也能把其他文化中好的部分,吸收进自己的生命。“小古文,应该教出'大格局’。”朱文君说道。
浦江学堂国学班在孔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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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第68期∣2021/09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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