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太多人靠评论别人来解决自己生活上的单调与无聊

名人的八卦、绯闻,这些,会引起兴趣。因为每个人都可以觉得自己有资格、有能力评论他们的行为,他们之间的纠结,这种新闻,不只满足了社会上的偷窥癖,还满足了众说纷纭的“评论癖”。太多人靠评论别人来解决自己生活上的单调与无聊,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本来最能排遣单调与无聊的故事,因而就被冷落在一旁了。——杨照


对异质经验的兴趣
文/杨照
▍说故事的人
半个多世纪前,德国思想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写过一篇题名为《说故事的人》的文章,开头就感叹:“(说故事的人)离我们愈来愈远了……说故事的艺术就要终结了。我们愈来愈难遇到可以好好说个故事的人。”
本雅明的感叹,半个多世纪后在台湾有许多回响。很多人抱怨电视连续剧不好看,小说不好看,抱怨这些做连续剧、写小说的人,“都不会讲故事了!”也抱怨:“现在都没有人会讲故事了!”
是这样吗?是,也不是。的确,故事正从我们生活中消失;的确,愈来愈难被好的故事感动、影响了。不过,故事与讲故事的人,难道真的都不见了吗?
我就认识一个天生的讲故事好手——黄春明先生。他随时随地能讲、爱讲好听的故事。他曾经到电台上我主持的节目,提到他在宜兰创办的一本同仁杂志《九弯十八拐》,以及他帮兰阳戏剧团编的新版歌仔戏《白蛇传》。
节目开始前,我跟黄春明闲聊,说我最喜欢宜兰双连埤,尤其黄昏景致令人流连。进了一段现场访谈,广告时间到了,黄春明突然对我说:“你知不知道双连埤有一只三脚猪?”
这只三脚山猪小时候被猎人陷阱夹到,因为它长得太瘦小了,所以陷阱没有夹住它,却夹断了它的腿,所以让它逃走了。不知为何,原本瘦小的山猪,后来长得又大又壮,开始下山报仇了。不只报自己的断腿之仇,还要为更多被人类捕杀的同伴报仇。三脚猪又壮又快又精,猎人们都被它整得天翻地覆。
黄春明突然又说:“你知道三脚猪的结局是怎样吗?都没有人知道它怎么消失的。”原来是一个暴风雨的夜晚,三脚猪在山崖上遇到了一个恐怖黑影矗立眼前,它使出最大力气朝那黑影撞去,那黑影竟然丝毫不动,三脚猪拼出全力绝不退让,三只脚拼命撑在地上使力,雨打下来,雨水混着它头上猛撞流出的血滴下来,它不服输,再一用力,那黑影竟然被它推动了,一分、一寸……
讲到这里,广告时间结束,我们又进现场访谈了。真是惊人的说故事本能,在短短两三分钟内,黄春明就即兴、认真且精彩地讲了一个故事,至少是四分之三个故事吧!
怎么会没有故事、没有讲故事的人呢?故事之所以逐渐离我们远去,问题恐怕不只出在“生产者”,更该负责的也许是“消费者”吧!
回到本雅明的那篇文章,他清楚明白点出了过去“说故事的人”最重要的特质:他们都来自远方,带着一身与我们熟知的生活环境完全不同的经验。故事之所以迷人,因为故事诉说的,是某种对我们如此陌生的事物,我们不该相信,却透过说故事者的权威,使我们不得不信。

故事与说故事者的黄金年代,应该是大航海发现期吧!每一个海港只要有远航的船只归来,家家户户就扶老携幼赶到码头上,兴奋热切地等着听故事。船上下来的人,一定有一个被推为代表,他可能是水手,可能是传教士,也可能是随船去调查远方动植物或土俗人种的学者,就在带有咸味的海风中,说故事的人开口说:“我们离开里斯本出航的第八十三天,左船舷突然浮现了物体的阴影,巨大如陆地,然而却又快速移动朝我们而来……”所有人屏息听着,他们心底无意识早已准备好了:这将是个荒诞奇异的故事,然而他们愿意相信。
那是人对于世界还充满无知与好奇的时代,那也是人还没那么自信自我的时代。每个人内心保留着很大一块没有把握的空间,暧昧的空间,准备如实地接近在看不见的远方,的确会发生些我们不了解、我们不能想象的事。
例如在世道轮回里,会有一条报恩的蛇,化做人形与其恩人结为夫妻,却阴差阳错被她的恩人给害了。例如说和我们一般世俗生活平行存在着另一个武侠、江湖的世界,那世界里的人或者可以飞檐走壁,或者可以吐剑光夺人首级于百步之外,他们各有师父,各有帮派,也就各有复杂的恩仇,就在我们看不到或者看不出来的那块空间里。

▍故事已被评论取代
故事消失,其实是因为听故事的人不再好奇,也就是不再对故事感到谦卑。现在的人不再觉得有什么样的经验是我们不知道的,整个世界都不神秘了,每个可能藏着秘密的角落都被探索过了。于是我们收拾起好奇的心,从听故事者的角色,彻底改换成评论者的角色。
真正消逝了的,是听故事的人。没人再要认真听故事,进入故事的异质世界。故事还没开始之前,我们已经先准备好要评论了。
“这怎么可能?”
“这只猪应该要会飞才好吧?”
“那条蛇干吗得是女的呢?它不能变成男的跟许仙当朋友吗?”……
评论一开始,故事就完蛋了。因为评论者就把自己摆放得比故事地位高,他们没打算要和故事平起平坐,更没打算要张着合不拢的嘴,单纯地接受故事、享受故事。
现在的人们,不再从听故事、相信故事里得到乐趣,最大的乐趣变成了发表对故事评头论足的种种意见。于是反过来,这种态度也就决定了什么样的事会引起这个社会兴趣,什么不会。
别人真正奇特异质的经验,这个社会没有兴趣。虽然那些远洋船只上的水手们,可能还是有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航海经验,然而谁会再跑到码头上去听他们诉说呢?白蛇、青蛇水淹金山寺,或者屈原投江的故事,每年端午节行礼如仪讲一讲,可是人们也不会真的有兴趣了,因为那和他们“无关”,他们没办法用自己狭窄的人生去评论白蛇、青蛇,或三闾大夫。
那什么才会引起兴趣呢?名人的八卦、绯闻,这些,会引起兴趣。因为每个人都可以觉得自己有资格、有能力评论他们的行为,他们之间的纠结,这种新闻,不只满足了社会上的偷窥癖,还满足了众说纷纭的“评论癖”。
太多人靠评论别人来解决自己生活上的单调与无聊,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本来最能排遣单调与无聊的故事,因而就被冷落在一旁了。
如果打一开始,你就不相信双连埤真的有一只三脚山猪,那你也就不会好奇:风雨夜,三脚猪到底遇上了什么样的鬼怪强敌,三脚猪的结局又到底如何?

文章来源:杨照《故事照亮未来:通往开放社会的100个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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