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手背(外一篇)万胜
米苏走了,而且走得很突然。
关于米苏为什么辞职大家众说纷纭。有几种说法,却都是出自他本人之口。他对总办的白秘书说自己要到海南去度假,而且决定在那里多待上一段时间,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现在公司的状况不允许他请长假,因此他只能选择辞职。白秘书羡慕不已。白秘书是最喜欢旅游的了,一听说谁要去旅游了,就会在内心里产生极大的失落感。在白秘书的眼睛里米苏是个很闷的男人,每天的生活都是两点一线,每逢同事小聚邀请他,他都推辞,因此也就没有人再找他。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能放弃工作去旅游度假,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白秘书对拓展部的刘夏天说,你能干出这种事他都干不出来。
可刘夏天得到的消息却不是这样的。刘夏天说米苏亲口告诉他的,米苏的一个亲属在上海开了一家公司,要他过去帮忙,而且职务比在这里高一级,月薪十五万。刘夏天跟白秘书的反应一样,认为他是在吹牛。刘夏天觉得论为人米苏属于不好不坏、不瘟不火的那种,你既看不到他干令人发指的坏事,也别指望他能做出让人赞叹的好事。说白了就是毫无闪光点,极其平庸。这样的人会有人重用吗?
第三种说法出自肖经理之口,肖经理是米苏的顶头上司,他说米苏递交的辞职信上的理由是他一个在满洲里的表弟家里有了些变故,这个表弟是做对外贸易的,有千万资产,需要他帮着打理。肖经理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米苏给他做了五六年的下属,他还真没看出米苏有什么能力。米苏在他心目中是经常被忽略的人。比如公司发点小福利,每个人都有份,统计名单的时候就经常把米苏给忘了。还有的时候部门组织全体人员乘车外出活动,车开到半道了才有人突然想起来缺了个人,这个人就是米苏。
门卫老牛是乡下来的,为人热情谦卑,见了谁都像见了领导一样,追着聊两句套近乎。米苏走的那天恰好老牛值班,因此,老牛也就有了不同于别人的说法。老牛说米领导亲口告诉他的,米领导半个月前买彩票中了五百万大奖,这辈子够活了,不用上班了。老牛自从到城里来打工就没间断过买彩票,而且把每个月工资的近一半都设定为彩票专用款。他做梦都想发一笔横财,可是这几年来别说是大奖,就连小奖也没摸到过边儿。中大奖哪有那么容易!显然他也不太相信米苏的话。在老牛的心目中米苏是最不像领导的人,他经常想,这样的人如果生在农村,恐怕连自己还不如呢。
米苏的离开并没有对大家的工作和生活产生多大影响,很快,关于他辞职的猜测就在大家议论的话题中消失了。毕竟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一个月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到了下个月第一天的早上,上层突然下了一个通知,公司为了节约成本,从当天开始不再雇用保洁人员,公司的保洁工作就由大家一起承担,打扫卫生人人有责。一想到要打扫卫生,每个人心里都像刮过一阵小寒风——纸篓里的痰,厕所里的卫生巾,小便池里的煙头——想想都恶心。大家很自觉地聚到了一起,按照惯例,每次有脏活累活等大家不愿意干的苦差事,都用一个办法来解决。方法很简单,大家围成一个圈子,手心手背,多数淘汰少数,直到最后剩一个人,这个人就成了倒霉鬼。这次大家照例聚到一起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少了个人。从前因为有了这个人,大家都暗地里约定好一起出手心或是手背,每次这个人都被暗算,而这个人却像傻子一样从来没发现大家伙儿的猫腻,这是让大家既开心又轻松的游戏。可今天——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手心手……背。白秘书硬着头皮像往常一样发起了游戏。
已经是深秋了。银杏树的叶子金光闪闪,像太阳光一样耀眼。被雨水冲刷过的柏油马路漆黑发亮,落在地上的叶子更加显得明艳无比。这么好的景色无人顾及,大家都瞪大眼睛盯着一遍一遍聚拢又分开的手。奇怪的是每一次要么是手心手背各半,要么就都是一样的,根本分不出胜负。白秘书不得不没完没了地喊,直到声音嘶哑筋疲力尽,大家都双眼赤红,青筋暴起,随着口号做着统一的机械动作,收手,出手,收手,出手……
白发
竞聘上岗演讲在紧张的氛围中进行着,总经理神情泰然,一脸平静,坐在他身边的人力资源总监从他的脸上捕捉不到一点信息。
搞这次竞聘上岗是人力总监的主意。公司人事考核本来就是他应该操心的事,但这些年公司选拔任用管理干部从来都是总经理一言堂,谁干得好坏也都是总经理说了算,写在企业制度和培训大纲里的那些所谓的考核机制和晋升规划只是摆设而已。现在公司成了一潭死水,混日子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人浮于事的现象特别厉害,已经严重影响到企业的健康发展了。前些天集团公司召开绩效评估大会,结果很令总经理难堪。从集团开完会灰溜溜地回来,总经理马上把人力总监找去敲打了一通。孽不是他造的,但锅得由他来背。他心里清楚,目前的这些人都是领导喜欢的,至少是曾经喜欢的人,有几个还公开跟领导攀干亲,哪个他都不能轻易动,怎么办呢?着实让他费了一番脑筋。当然,搞了这么多年的人事,还是有一些办法的。于是他经过了一夜的深思熟虑,向总经理提交了一份解决方案,主要意思就是公司所有的管理岗位来个大洗牌,所有人都可以通过公开竞聘演讲的方式竞聘上岗。机会均等,不偏不向。他很巧妙地把这个大刺猬捧给了总经理,把事都摆在表面上,看你还敢不敢搞一言堂。原以为总经理不会同意,没承想总经理看完方案后显得非常高兴,还说了一句:是得让大家有点紧迫感了。
主管级以上的管理人员都参加了竞聘演讲,按规定不参加竞聘就等于主动放弃工作的机会。为了把表面工作做得更到位(其实也是为了进一步让总经理为难),人力总监还让每个部门选派十名骨干员工参加,而且向全体员工发出公告,竞聘上岗不仅是管理人员的事,目前所有的管理岗位也对基层员工开放,公司任何一名员工都有权利参加竞聘。这可是改变命运的好机会,公司自成立以来还从来没这么干过。
整个大会议室满满当当挤了一百多号人,看得出原来的管理人员个个都十分紧张,演讲稿捏在手里,都快成烂纸浆了,嘴上不停地默念。演讲完的人精神也无法放松,因为害怕有别人争夺自己的岗位。正在演讲的声音和身体都发颤,有的甚至紧张得语无伦次。人力总监坐在台下,心里越来越替总经理纠结。所有人的演讲已经接近尾声,结果是他预料到的,所有人竞聘的都是自己原来的岗位,没有人争夺别人的岗位,这样下来的结果是一团和气,以前怎么样今后还会怎么样。这个结果同样让总经理很为难。搞了这么大动静,一点效果没有,对集团总部他是交不了差的。但这却正是人力总监所需要看到的结果。每一个人上台演讲时,人力总监都会偷偷地观察总经理对演讲者的态度,眼看着最后一位演讲者谢幕了,他依然无法从总经理的表情上看出丝毫的变化,这只老狐狸!他在心里说。
虽然没看出总经理的态度,但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仔细观察,他发现总经理头上的白发居然很多。第一根很刺眼,紧接着就发现了第二根、第三根……那些白发藏在黑发丛中,若隐若现,大有爆发取代黑发的势头。他心里突然生出一丝凄惶。时光不饶人啊!象征着衰老的白发在不知不觉间侵蚀着青春。由此他想到了自己,刚到这个公司时才二十七八,正是好年纪,一晃十五年过去了,青春流逝,转眼中年。总经理比自己大五岁,自己几乎跟他一同进的公司,这么多年一直做他的下属,把黑发熬成了白发,和总经理坐在一起,看上去自己比他还要老。他又开始替自己感到悲哀了,他想起来第一次发现自己头上有白头发的时候,竟然大吃一惊,赶紧揪掉了。本以为那是特例,可紧接着就发现了第二根、第三根……他不敢揪了,他发现白头发越来越多,这样揪下去岂不成了秃子。
正愣神间,他突然发现总经理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扬了一下,似笑非笑。这难得的表现令他有点莫名地激动,他抬眼去看台上的演讲人,那是一个他从未留意过的基层员工,竞聘的岗位居然是人力资源总监。
【责任编辑】 安 勇
作者简介:
万胜,辽宁沈阳人,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小说委员会秘书长,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第四届辽宁文学奖得主。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小说选刊》《山花》《芙蓉》等,出版长篇小说《王的胎记》《灵魂鸟》。小说北2830成员,现为《海燕》杂志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