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两棵树的关系
这里的人,都从两棵树前走过一两回,没有一个人是例外者,在洪甘冲(地名)的地盘上。那两棵树成了我们固守一个旧世界,走向另一个新世界的见证。
一年四季的风,总会第一时间从两棵树间穿过,把叶子吹得沙沙作响,而风,接着会去吹另外的树及叶子,这两棵树不会自私地把风截留下来。东升西降的太阳,也第一时间毫不吝啬地照射在两棵树上,慢慢地,再去普照其它的树木、房屋、人畜,太阳在两棵树上预热完之后,温度便上升了不少,这个村子刚刚需要这个温度,再热一点或再凉一点,有很多人都会很不习惯的。两棵树之间像一张无形的安全网,庇护住了一个村里所有的生命。
我几乎能厘清一个村子所有的关系,比方说,一段旧事和另一段旧事的因果,还比方说,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的过节,再比方说,某条公狗和某条母狗的暧昧。有些关系是属于公开的,大家在墙根底下唾沫四溅地谈论过,我带着耳朵一过,理所当然就知晓了。有些关系却是隐秘的,它们像夜游的东西一样,隐隐约约藏在背阳的暗处,或在虚掩着的老门的缝隙中,或在老箱底压着的房契下,得正儿八经用眼珠子扒拉几下,脑瓜子滴溜溜转几圈,才能或多或少知晓了点真相。我是个很乐意去打探关系的人,但一点都不会利用那些辛辛苦苦打探来的关系。
当弄清了大部分的关系后,唯一不解的好像只有那两棵树的关系了,我并不是无意中想漏掉那一层最重要的关系,而是担心这种盘根溯源是一种亵渎。其实,我内心深处早已肯定那两棵树的关系,才是整个村子最重要的关系。
两棵树,是先于这里所有的人,生长在这片土地上。我根本就搞不清楚那么之间的任何关系,它们很自然地杵在路边,一副若即若离的样子,一棵直挺挺的,而另一棵歪七扭八的,远远看过去,像一个站立着撒尿的中年人和一个弯腰咳嗽的老年人。但没有人知道这个中年人和老年人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以及它们之间到底是关系。
还是很久以前,我就向曾二(名)打探过两棵树的渊源。当时他正在分自家的那些树。曾二其实是我们那里最睿智的人,而最让人可怕的是这种“睿智”隐藏得很深,像少林寺的扫地僧一样,功夫深不可测,以致于别人都认为他笨得可怜。很碰巧的是,我发现了他无与伦比的睿智。
曾二还没死的时候,就把房前屋后所有的树做了一个分配,三一三十一,分得均之匀之,我看见他带着三个儿子执一把锋利的红薯铲在每一棵树上铲掉一块树皮,再用红漆在树上分别写上“主生、中生、士生”三个名号。字是曾二亲手写的,那是我见过的写得最好的字,不知他用从哪捡到的快秃光了的毛笔信手一杵,巴掌大的字就出来了,很有劲道,还很灵活。曾经,大家伙都认为曾二个目不识丁,从没想过他还会写这么好的字。
看着树上面留下的猩红字迹,还有从伤口处汩汩冒出的汁液,我当时有点担心地问曾二,树不怕空心,就怕剥皮,它不会死吧。曾二很肯定地说,死不了的,我死了它都死不了。结果果然如此,那些树在有了自己的身份标识之后,一直都活得好好的。曾二死了后,它们都没有死掉。
我当时顺势鼓动曾二,槽门口的那两棵树,你也把它们分了吧,反正也没有主,你写上名字就是你的了。曾二义正言辞地说,那可不行,两棵树分不得,是老祖宗留下的,是我们洪甘冲的“傍手”。曾二接着说,我们的老祖宗在康熙年间由夏家冲徙湘乡洋河时,宅垣前后左右古木阴翳,历禁砍伐。曾二也没有向我解释“傍手”为何物。
我似懂非懂地离开了洪甘冲。不久,曾二也走了,音容宛在。关于两棵树的关系,成了一个真正的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