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消极文字

属于自己者何，一曰健康，二曰情感，好的文艺作品，也不出后者。从容努力，失望交集，将生活的企盼，寄托于别人，最是不靠谱。朱自清说“‘气’是积极的有所为，‘节’是消极的有所不为”，寄托自己情绪者，奈何桥前叹奈何，相应文字自然消极。

设境幽辟，意趣苦寒，因其共鸣于此般情境。三分薄酒，万丈红尘，两杯淡茶，千秋大业，此般情形，料在一字一话如赤舌年龄；移竹当窗，分梨为院，溶溶月色，瑟瑟风声，此般文字，盖为醉里回头问夕阳状况。人不能永远激情澎湃，热泪盈眶。意气风发时，气色红润，骨骼硬朗，往往莽撞；力不从心后，坦夷温厚，不见圭角，认清世界。人生痛苦者，不是不曾拥有，而是差点可以。心有不甘，不饿却总想吃东西。一句各自安好，然后一了百了，从此之后，再无交集，此看似心绝意断，恰是用情至深，不过尔尔。

不同时刻，对文字有不同需要。同样一段文字，中年后阅读，欢者转悲，悲者更哀。浅水喧哗，深水沉静，越发平淡素常，无咎无誉。年龄从来不曾界限，中年文字的不急不躁，是对往事无能为力的坦然接受。1969年10月20日，战战栗栗、日慎一日的沈从文致信妻子张兆和：“多少年来我给人印象多是胆小怕事，固然在若干问题上见出弱点。或许正是受了点老子的思想影响，示人以弱。应付世事总显得不大中用。但抓学习，求知识，可就见出格外耐烦、细心，或者说有超人毅力坚强或者勇敢了。试想想，若不是这样，当时如何能在北京那种生活情况下，支持得下去！”平淡其表，奇崛其里，人如此，文亦然，戚戚然下，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杨绛《干校六记》云：“在大的时代里，个人正如一叶扁舟，唯有随波逐流，偶尔的讽刺、同情，但人也只能平静地一步步走向坟墓而已。命运于此，并不是一个悲剧，不过是巨大的讽刺。”薄岚时作迎寒雨，不失本色；疏柳不遮隔浦船，时现尊严。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想必英雄就是那些让自己变得不平凡的普通人。

适当悲哀，感情深切，过度悲伤，智慧缺乏。喝对了治病，喝错了要命，媚俗者无可救药，媚雅者无病呻吟，俱因虚情假意。理性文字的温度，实则思想魅力所在。画之上乘，纯质而清淡者、僻浅而古拙者、轻清而简妙者、放肆而飘逸者、野逸而生动者、幽旷而深远者、昏暝而意存者、真率而闲雅者、冗细而不乱者、重厚而不浊者。书之上乘，笔法不过摆动、提按、绞转、方圆、露藏、疾涩，空间不过虚实、斜正、收放、主次、向背、纵横。诗便繁复多了，更有二十四品之要。格调高低，取决境界，境界背后，真情作底。

所谓消极文字，以其说与自古人生、死路一条的年龄有关，不如说与多重矛盾、双重角色的心境有关，与不说永远、只说珍惜的真性情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