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琐忆

哀黄鸭 (20)
大概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一项新的种植技术在我们团场推广——将导致小麦严重减产以至绝收的盐碱地改种水稻,实行长流水灌溉,即不停地灌水不停地排水,不仅水稻能正常生长,还可冲洗掉土壤中部分盐碱,改良土壤。当时,我自然不可能想到诸如在水资源十分宝贵的戈壁农场,这是否造成资源浪费之类环保问题,只是作为南方人,觉得种水稻,吃大米,是一件好事。但谁知因了这好事,竟让我目睹了一场人对鸟类的残酷虐杀呢?
此前,农场范围内,常见的鸟类只有乌鸦和麻雀,没有水鸟,过往的候鸟大雁等也很少驻足。种上水稻的那个春季的一天,突然有成群结队的黄鸭飞临。黄鸭,不知学名为何,只是大家都这么叫,状如家鸭,大小也相仿,只是羽毛更鲜亮,金黄为主,翎毛为墨绿或靛蓝,有光泽,在色彩单调的戈壁上,算得是美丽的鸟类了。
那个年代,人们似乎还不大有欣赏鸟类的美丽这种闲情逸致,更关心的是生产自己的口粮。可悲的是,黄鸭们飞行中,居高临下发现了这一片“水域”,出于天性,它们扑腾腾降落在了刚播种的水田里,悠然自得地游弋、嬉戏,啄食尚未发芽的水稻种子......农工们挥舞铁锹,大声吆喝,东边轰,西边赶,全然无用。人少,地广,黄鸭水里能游,天上能飞,何况以它们简单的头脑,以它们也许还从未与人类打过交道的可怜的阅历,怎么能了解自己已经触犯了人类的利益,正招致灭顶之灾呢?所以,它们并不惊慌逃遁,而是忽起忽落与人捉迷藏,还嘎嘎叫着呼朋引伴,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连队办公室里,连长、班组长开了一个紧急的短会,疲惫而气恼的人们,搬出剩下的稻种,拌上瓶上标有骷髅头的剧毒农药,撒向广阔的田野......我至今记得,那本是一个美丽的黄昏,西边天空有绚丽的晚霞,落日的余晖温暖地照在大地上......
不知道,也无法想象,黄鸭们曾怎样惨烈而绝望地挣扎,总之,当喧闹的田野复归寂静时,当上早工的人们来到他们布下的杀场时,他们如愿以偿地看到,水田中、畦埂上,一只一只全是中毒而亡的黄鸭,有的甚至是几只相挤相挨死在一起!难以计数的一群活泼泼的可爱生灵,就这样消亡了。连队告诫人们,说那种农药会沉积在黄鸭的肉中,万不可食用,人们就在戈壁上挖了坑,将成堆的黄鸭尸体掩埋了。连队总结经验,安排人专司放毒,在又一些少量的、零星的黄鸭被毒杀后,终于可以不受干扰地种植水稻了。而我,后来也再没有见过那种美丽的生灵。
前不久,和女儿一家及她的同事们去成都的熊猫基地,基地里面还有一个天鹅湖。天鹅湖里除了有高贵的白天鹅、黑天鹅,还有一种体型较小的美丽水鸟,跟在天鹅身边游来游去,见到人就游到跟前,吃游客手上的食物。年轻人有的说是鸳鸯,有的说不是(确实不是),我仔细观察,忽然想起,这不是黄鸭吗?问女儿,她说:“嗯,像。”我对黄鸭体貌特征的记忆可能已经不准确了,女儿那时还小,她的印象也不会太深,因此最终我也无法肯定那是不是黄鸭,但出于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我希望它们是。
额尔齐斯河的鱼啊 
1968年夏天,我刚到位于额尔齐斯河南边戈壁滩上那个兵团农场不几天,就有河坝老乡拉了一拖车小白鱼来卖,一角钱一公斤。小白鱼大小匀称,一般七条一公斤,老乡先数好一桶——看有几个七条就算几公斤——然后就直接用桶量。我去投奔的那个人也买了一桶,让我到渠道边上去洗。渠道上很热闹,各家各户不上班的老人、妇女都在剖鱼洗鱼。这之前,我的双手还从未宰割过任何无论活的还是死的动物,如果家里有必要,那也是母亲
做的,所以我不仅不会弄鱼,而且心里非常害怕,愣在那里十分尴尬。一位江苏老太太见状主动来教我,我手也发颤心也发颤地问:“这里的鱼怎么这么便宜呀?”她说:“河里鱼多着呢,五分钱一公斤也卖过。”到新疆是我第一次出川,四川虽号称天府之国,可是三年自然灾害大伤元气,又经四清、文革,像我家所在的那样的穷山村,说“民不聊生”也不为过,哪里见过这样的物产丰富,我非常吃惊,觉得额尔齐斯真是个神秘的名字。
1970年开春,我到河坝放羊,第一次“走近”那条美丽富饶的河流。当时它正解冻,河水挟带着冰块拥挤着向西流淌。那天,我见一位哈萨克老人,站在岸边用装有长柄的钩子在冰水中捞取什么,就好奇地跑过去看,原来他在钩取一条被冰块撞昏的大鲤鱼。他用钩子将鱼拨拉到跟前,弯腰抓住它拖上岸,一转身看见了我,也许是我满脸的惊讶令他感动和自豪,大手一挥,慷慨地要将那足有七八公斤重、嘴还在微微张合的鲤鱼送给我。我惶惑地摇手拒绝,他慈祥地笑着,用生硬的汉话说:“没关系,你是‘巴郎子’嘛,我还会再拾到的。”哈语中“巴郎子”本指男孩子,老人这是亲昵的称呼,再三推辞不过,我只好说谢谢,接过他用柳条帮我穿好的鱼,拿赶羊的棍子挑着,追赶我的羊群去了。
此时已是文革中期,农场管理日渐松弛,农工们三五家或十来家自发组织起来,凑钱从内陆买了渔网,利用休息时间下河捕鱼。这些业余渔民对什么是适宜的捕捞季节和网眼密度自然一无所知,也无需去管。男人们出去一天,每家总有一麻袋或更多的收获,吃不了就晾鱼干,小的挑出来喂猪。连里曾传达上级文件,禁止用雷管炸鱼,但不是为了保护鱼类资源,而是说某团某连某某炸鱼不慎,炸伤或炸死了自己,强调注意安全。这样闹腾了几年,额尔齐斯河,至少是我们那一段,就几乎没有鱼了。我记得,当用渔网再也捞不上鱼时,还有人用纱布去捞一两寸的小鱼娃子调在面里摊饼吃。
日月流逝,这些往事却一直不能淡忘,尤其是看到由于狂捞滥捕得不到有效遏制,某地渔业资源日渐枯竭之类新闻时,我就会想起额尔齐斯河,我的心就会作痛,甚至有一种负罪感,因为我也曾如一个饕餮之徒,吃过它那么多的鱼。前两年去云南,在抚仙湖畔,看到当地人在公路边上摊晒寸来长的小鱼,我惊吓不已,问他们为什么要捕捞这么小的鱼,他们回答,这叫小银鱼,就这么大,长不大的,是抚仙湖的特产。幸好是一场虚惊啊。
额尔齐斯河里原来鱼的种类很多的,除了上面说到的小白鱼、鲤鱼,还有红鱼、黑鱼,最普通的是五道黑,它浅灰的底色上有五道黑色......我离开那里算来已有25年,在全国强调保护资源、保护环境的大形势下,额尔齐斯河几近绝灭的鱼类,应该又繁盛起来了吧?我衷心地这样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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