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恭达||主体身心的在场与超越——论中国书法本体的起源(三)
三、书法玄妙之道起于“人”而归于“物”
在上面一段引文中,张怀瓘还提出了一种对书法玄妙之处,或曰“不可见”因素的“目视”方法,即“闭目深视”法。张怀瓘认为,由于书法形简而意深,因此,在书法鉴赏时,有面对作品时自“初观”而“久视”的视觉感知积累,还有作品收缄以后“心追目极”的过程,前者围绕具体的感知对象展开,后者则主要指向“物之遗照”。在后一种情况下,鉴赏者从注目凝思,进入闭目玄想状态,从作品的可见处,转入不可见地带。通常,闭目以后,人眼对外界的感知进入停顿状态,但视觉活动却没有完全消停,鉴赏者以往的视觉体验、视觉记忆,在头脑中再度加工、重组或转换,一些视觉信息趋于清晰,一些视觉信息被自动遗弃,注目作品时有意而集中的视觉感知,替换为视觉思维的判断和逻辑处理,渗透着鉴赏者的记忆、想象、联想、情感、推理等心理活动。因此,在“闭目深视”方法下,视觉活动是内向的,是求诸于己的富有创造性、顿悟性、难言性和丰富性的时刻,鉴赏者不停留于外在表象,而是趋向深处、切近“灵台”“冥心”,而尽其法理、达至“心契”的一种“玄鉴”。它虚掩了双眼通向外界的小门,但打开了一条通向内心观照的大道。《文子·微明篇》云:“眎于冥冥,听于无声。冥冥之中,独有晓焉;寂寞之中,独有照焉。”《文心雕龙·神思》篇又说:“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以此,“独照”发生于张怀瓘所说“闭目深视”之后,它是体悟万物、领会玄理的方式。
当然,古代书论中,这个方法,不止用于“玄鉴”,也为创作前调整身心境界所用,如:
欲书之时,当收视反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则契于妙。心神不正,书则欹斜;志气不和,字则颠仆。
还有书法学习中的联想与理解,如:
又时时闭目凝神,将所习之字,收小如蝇头,放大如牓署,以验之,皆如在睹,乃为真熟。
“收视反听”取自陆机《文赋》,这个方法,不仅通用于古代文学创作,而且通见于古代画论。古代绘画也讲求冥心内视以求神韵,例如:
观夫张公之艺,非画也,真道也。当其有事,已知遣去机巧,意冥玄化,而物在灵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应于手,孤姿绝状,触毫而出,气交冲漠,与神为徒。(唐符载《观张员外画松石序》)
画固所以象形,然不可求于形象之中,而当求之于形象之外。如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殆斯意也。(清董棨《养素居画学钩深》)
事实上,张怀瓘及后世的“闭目深视”,均是庄子“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7]的演绎。庄子所说的“神”,是庖丁了然天理、技道合一、游刃有余的一种精神状态,虽未专述艺术,但耳、目等感官活动停顿后,不再注意它物而听从内心,获得“神遇”的道理,同样适用于书画精神性的把握。苏轼就运用庄子的思想,提出了与“闭目深视”颇为接近的“熟视”说:
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子由为《墨竹赋》以遗与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养者取之。轮扁,斲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
苏轼这段文字中的“熟视”,并非“久视”而相熟,而是“成竹于胸中”、执笔画竹前自由而通透的神气意态——不仅是对竹子的状貌气象的把握而言,也是就画者的精神状态而言;苏轼用“心识”和“见于中”,明确了“熟视”来自内心,是画家得其意、观者晓其意的方法,而作画技能或“手”的操练,是与之相对的“外”。
可以说,古人就心、手、眼关系的认识,不仅适用于书法,也适用于中国艺术乃至中国文化,它把人文艺术的本体,紧紧建立在“人”的行动上,贯通内外,并维系着艺术活动系统的完整性,最终,作为实体“物”的“作品”的意义,要借助艺术家的心、手、眼,与鉴赏者的眼和心,才得以实现。对鉴赏者来说,切近“作品”及“艺术”本原,最初就是从视觉感知开始的。